歐洲到了抉擇時刻

陳 君

歐元區貨幣統一和各國財政獨立之間的矛盾，是歐洲金融危機的根源。各國必須做出選擇，要么實現真正的經濟聯盟，繼續推進歐盟一體化，要么倒退回一個簡單的自由貿易區，重新關起門來各自為政

愛爾蘭首都都柏林，在市中心亨利大街，近兩個月來流浪漢和乞討人員明顯增多。

“我一無所有，請求幫助。”白色紙板上寫著幾個字，紙板的主人蜷縮在一家名為“斯考麗”餐廳的門口，低著頭，光著腳。

“我也不得不解雇幾個工人。什么都在漲價，而失業大軍越來越壯大，人們沒有錢消費了。”斯考麗餐廳的老板說。

當天，歐盟27國財政部長正式批準對愛爾蘭850億歐元的援助方案，其中225億歐元由IMF提供。繼希臘之后，陷入嚴重債務危機的愛爾蘭很不情愿地被送入“重癥監護室”。

“凱爾特之虎”的奮斗

11月21日晚間，愛爾蘭總理布賴恩·考恩出現在電視新聞中，愁云慘淡。他一字一頓地宣布，愛爾蘭政府正式向歐盟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提出金融援助方案。

對愛爾蘭而言，做出這樣的決定相當困難。

“我們不是冰島，也不是希臘，但我們為什么出問題呢？”愛爾蘭的報紙和電視近來集中反思，“我們難道又要回到30年前的窮日子里去嗎？”在咖啡廳、酒館，還有那些高檔商場里，充斥著窘迫的經濟現實：錢包癟下去，物價漲上去……深深傷害了愛爾蘭人的自豪感。

過去十幾年間，這只“凱爾特之虎”的奮斗曾讓世界驚嘆。

數百年來，饑荒和移民一直是愛爾蘭這個依賴農牧業的島國的標簽?！懊绹F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橫臥著一個愛爾蘭工人的尸首”的悲慘生活，以及愛爾蘭作家弗朗克·麥克特代表作《安吉拉的骨灰》里都柏林的貧民窟，都是這個西歐小國真切的寫照。

愛爾蘭人的幸福生活開啟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時愛爾蘭政府把公司稅降到12.5%，比其他歐洲國家動輒30%以上要低很多，吸引來歐美很多大公司的巨額投資。在歐盟內部，堅持低稅收門檻，也一直是愛爾蘭政府遭詬病之處。

多年來，愛爾蘭格外注重高新技術發展，推行科技興國戰略，從而奠定企業在醫藥化工和信息通信等領域的競爭實力。

從1996年到2007年，愛爾蘭平均年經濟增長率達到7.2%，人均凈資產從4萬多歐元增加到近15萬歐元，一躍成為歐盟第二富庶的國家，僅次于盧森堡。

“我在都柏林有公寓，在郊外也有花園別墅，我的孩子們都在國外留學、工作，我經常帶著妻子去看他們?！?4歲的高級經理人特里克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去年，經濟環境不景氣，他所供職的一家生產計算機配件的企業申請破產。

“幸好，我已經退休了。但國家經濟出問題，我們的福利也少了很多。”他說，在討論要不要接受援助的日子里，他曾經整天呆在家里，盯著電視喝悶酒，“我們不想受制于人，但還有什么辦法呢?！?/p>

如果說希臘陷入危機是因為多年來經濟缺乏競爭力，又疏于鞏固財政，大手大腳慣了，就簡單地認為愛爾蘭也是如此，實在冤枉。

從歐盟統計局有統計記錄的1995年算起，在截至2007年的13年間，愛爾蘭沒有一年預算赤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3%，即歐盟財政紀律劃定的上限。實際上，愛爾蘭在這13年中僅3年出現財政赤字，在歐元區成員國中屬于嚴守財政紀律的“標兵”。

如今，標兵成了敗將。簡而言之，愛爾蘭的大起大落都是房子惹的禍。

房地產業綁架銀行，銀行綁架政府

特里克爾夫婦2011年年初就要去美國投奔兒子了?，F在，他正忙著把在都柏林郊外的別墅賣掉，但應者寥寥，“我是1990年買的，當時花了大約折合5萬歐元。十一二年前，最多能買到20萬歐元，現在10萬、8萬都沒人買了。我被套牢了?！?/p>

愛爾蘭的房價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國家經濟也深受影響，“可以說，在愛爾蘭十幾年經濟繁榮的背后，一直都有隱患，就是房地產泡沫，不斷增加，直到破裂；最終危機爆發點出現在銀行系統?！倍及亓执髮W圣三一學院國際經濟學教授菲利普·雷恩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基于需求增長的房價上升是經濟規律的必然，但愛爾蘭的問題在于銀行過度寬松的房貸和政府多年來失察，致使房地產市場杠桿偏高，投資過度，房價虛高。

打開2000年左右的愛爾蘭報紙，滿眼都是房地產的廣告和二手房買賣信息。

那時，外資企業開枝蔓葉，各國移民大量涌入，刺激了房地產市場，愛爾蘭在各地建設了大量新房。面對如此繁榮景象，銀行也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向開發商大筆發放貸款，對個人也提供相當優惠的政策。

“有點兒錢的人除了享受生活，就是想方設法投機房地產?，F在看來，都是貪婪在作怪?！薄稅蹱柼m時報》記者格雷吉亞感嘆說。他2005年在都柏林買了一間公寓。“我當時的首付還不到6%，其余的都是貸款，只要你有工作，在銀行貸款程序非常簡單?！?/p>

數據表明，從1995年到2007年，愛爾蘭房價平均上漲了3到4倍，房價相對家庭年收入的系數也從4增長到10。愛爾蘭房價之高甚至一度創下了經合組織所有成員之最。

在此期間，愛爾蘭房地產業在國內生產總值中的比重翻了一番，從5%提高到10%。2007年，房地產業從業人數所占比重也比1993年時翻了一倍，達到13.3%。房地產業逐漸成為愛爾蘭經濟的命脈和重要增長動力。

“買到一套價格昂貴的房子，很容易，只是用大量明天的錢來消費，這本身就存在問題，不正常，有的專家幾年前就講過這個觀點，我們也討論過，但政府不聽，賣房的和銀行家們更是忙著賺錢。” 格雷吉亞說。他的擔憂在2008年成了現實。

當金融海嘯襲來的時候，愛爾蘭的房地產市場招架不住了。

受危機影響，愛爾蘭原本只有4%左右的失業率大幅上升，2009年中期達到11.4%，預計今年將達到17%。

就業環境嚴峻也令中國留學生趙欣瑩有點兒后悔當初的選擇。“我兩年前來愛爾蘭留學，就想畢業后留在這里。因為當時這里的企業都建有完善的人才儲備機制，我們可以零經驗進入企業，實習，轉正，取得身份。可現在不行了?！痹诙及亓执髮W學習計算機專業的她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隨著經濟衰退，各個公司都不再實行人才儲備計劃了。

“明年畢業了，如果我找不到好工作，也準備回國。” 趙欣瑩說。

據《愛爾蘭時報》報道，受金融危機影響，很多技術人才開始移民美國、澳大利亞等國。人員外流使得愛爾蘭對房屋的剛性需求下降，推高空置率。

“這里有空房，那里也有空房，都柏林等地出現了多處‘鬼鎮‘鬼區?！睈蹱柼m《星期日商業郵報》的記者曾盤點了都柏林周邊的空置房，在文章中寫道，“你很難想象，在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居然有一個空城?！?/p>

由于信貸違約風險增加，建筑商無法還貸，個人抵押貸款購房者還不起貸，金融體系出現大量壞賬，幾大商業銀行都瀕臨破產。迄今，愛爾蘭銀行資本縮減70%。僅2010年，銀行業損失就高達350億歐元，超過愛爾蘭年度GDP的20%。

為了維護金融穩定，愛爾蘭政府不得不耗費巨資救助本國銀行，財政不堪重負。據政府9月底公布的數字，救助本國五大銀行最多可能需要500億歐元，愛爾蘭今年的財政赤字將猛增到GDP的32%，史上罕見，由此掀開了債務危機的序幕。

房地產業綁架了銀行，銀行又綁架了政府，這就是愛爾蘭陷入主權債務危機背后的簡單邏輯。希臘也好，愛爾蘭也罷，陷入債務危機的誘因不同，卻都是因債務而起，前者是政府大把花錢引發公共債務，后者是銀行大膽放貸導致壞賬成堆，但最終都將由國家托底，進而演化為主權債務危機。

愛爾蘭之后輪到誰

12月7日，歐盟財長正式批準了11月28日特別會議上的決定，同意為愛爾蘭提供850億歐元貸款，其中約627億歐元出自歐盟和IMF今年5月設立的7500億歐元的救助機制，48億歐元來自英國、瑞典和丹麥提供的雙邊貸款，余下的175億歐元由愛爾蘭自掏腰包，用于救助本國銀行業。

根據援助方案，將有100億歐元用于注資陷入困境的愛爾蘭銀行業，250億歐元用作解決銀行業未來需要的應急儲備資金，其余500億歐元則用來滿足愛爾蘭的財政需要。

歐盟財長表示，援助方案將附帶嚴格的條件，包括要求愛爾蘭政府對銀行系統進行徹底整改、采取促進經濟增長的多項改革措施以及在2015年將財政赤字占GDP的比例削減到3%以下。

這一系列的“不平等條約”讓愛爾蘭人覺得被綁架了，“難以忍受的是，在今后20年到30年間，愛爾蘭的財政都要受到外國的支配?！北г钩涑庠趷蹱柼m國內網站上。

但無力自救的現實讓愛爾蘭政府不得不接受“不平等條約”。

12月7日，愛爾蘭議會下院通過一項下調最低工資標準和減少公務員薪酬的方案，這意味著愛爾蘭離2011財政年度預算案獲議會批準，進而獲取歐盟和IMF援助貸款更近一步。

愛爾蘭一直是世界上薪酬最高的國家之一。按照方案，最低工資標準將降低12%，至每小時7.65歐元；公務員薪水和退休金也將減少。總理考恩的薪水將下降6%，政府各部門部長薪水減少5%。這不是考恩第一次減薪。政府去年為應對財政赤字，將他的薪水下調20%，同時下調各部長薪水15%。

財政部長布賴恩·勒尼漢說，愛爾蘭正經歷歐洲最嚴重財政赤字，全體450萬愛爾蘭民眾都應幫助愛爾蘭走出這一困境。

上述節流方案是愛爾蘭2011財政年度預算案的一部分。預算案旨在借助減少政府支出和提高稅收來緩解財政赤字，規?？傆?0億歐元，號稱愛爾蘭史上最嚴預算案。

部分愛爾蘭人并不滿意這一史上最嚴預算案，用街頭抗議的方式表達了對政府的失望。他們認為政府在遏制房地產過熱上采取的措施不得力，也為自身福利減少、失業率節節攀升感到憤怒。

不到一個月前，歐洲金融穩定基金的首席執行官克勞斯·雷格林還宣稱，歐洲已度過最糟危機。話音剛落，愛爾蘭又成為新的救助對象，這意味著，短短7個月內，歐元區16個經濟體中已有2個國家向歐洲金融穩定基金申請救援。

愛爾蘭同意接受援助以來，歐盟國家領導人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具體救援方案能否防止愛爾蘭債務危機蔓延。

葡萄牙被市場看作下一個最可能倒下的骨牌。

雖然經濟結構與愛爾蘭不同，但其財政赤字同樣居高不下，遠超歐元區3%的上限。就像愛爾蘭政府先前堅稱無需外界援助那樣，葡萄牙政府也擺出一副“自力更生”的姿態。在總理若澤·蘇格拉底的力推下，議會通過財政緊縮方案，希望以全面增加賦稅、削減公務員薪酬等方式實現減赤目標。

新政策能否如蘇格拉底所言可助葡萄牙成功脫險，眼下難做定論。但葡萄牙中央銀行近日出臺《金融穩定報告》認定，政府新推的財政緊縮方案將有礙葡萄牙明年的經濟運行，銀行業面臨“無法容忍的風險”。

在一些經濟學家眼中，葡萄牙淪為第三個受援國只是時間問題，而與之毗鄰的歐盟第四大經濟體西班牙也將“唇亡齒寒”，它一旦“倒下”，后果不堪設想。

西班牙去年財政赤字占國內生產總值比率高達11.1%，僅次于希臘和愛爾蘭，而今年的財政赤字預計將逼近1000億歐元，占到國內生產總值的9.3%。

和葡萄牙一樣，最近一段時間，西班牙國債收益率接連攀升，投資人不斷拋售西班牙債券。這意味著西班牙的借貸成本在不斷升高，如果高到西班牙無法再借到錢的時候，一些投資者會認為施救不切實際，要求債務重組，很多持有西班牙國債的歐洲銀行就會承擔損失。

西班牙首相何塞·薩帕特羅12月1日公布一份經濟提案，計劃出售國營資產，停發失業救濟，減免中小企業稅賦，以籌集資金，刺激經濟，緩解主權債務危機。

盡管“割肉”救急的舉動，一度提振了投資者信心，但在有“末日博士”之稱的紐約大學經濟學家魯比尼看來，西班牙失業率高得驚人，年輕人失業率目前在40%以上，房地產市場也已崩盤，“前景凄涼，將成為第三個希臘”。

此外，意大利中央銀行在12月8日公布的一份報告中說，意大利利用按揭購房人群中有5%的家庭無力償還貸款，這一比例在參與此次調查的歐盟七國中（英國、法國、芬蘭、荷蘭、愛爾蘭、西班牙和意大利）名列前茅。歐盟委員會也表示，匈牙利財政前景料將惡化，這引發了人們對該國公共財政和債務可持續性的擔憂。

烽煙四起，歐盟中央銀行已宣布將再度購入歐元區國家國債以遏制債務危機蔓延，維護歐元穩定。

歐洲的院墻被掏了洞

為方便在歐元區某一成員國出現金融危機時實施救助，今年7月底正式運作的歐洲金融穩定基金確實發揮了作用。歐盟正是汲取了希臘危機的教訓，成立了7500億歐元的歐洲金融穩定基金，其中4400億歐元由歐元區國家根據相互間協議提供，為期3年。

然而，這個救援機制權力有限。7500億歐元的貸款上限或許能夠救助希臘或者愛爾蘭，但卻難以應對更大規模的債務危機。此外，這筆基金2013年到期之時，歐洲將面臨不同的政治環境，如何籌得保證低息貸款用的資金還不得而知。

在12月6日結束的歐元區成員國財政部長月度例會上，財長們并未像輿論預測的那樣，提及擴大金融穩定基金的規模。

“顯然有嚴重分歧，暴露出歐盟內部的矛盾?！?都柏林大學圣三一學院國際經濟學教授菲利普·雷恩說。

債務危機表明了歐元區體制的深層次缺陷，歐盟和IMF疲于救援，但沒有解決歐元區貨幣統一和各國財政獨立之間的矛盾，無法根除債務危機風險。

愛爾蘭經濟學家卡塔爾·布魯哈也認為，隨著歐元區建立和歐元流通，歐元區各國在保留財政政策制定權的同時，失去了貨幣政策制定權，使得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無法相互配合，造成“歐洲的院墻被掏了洞”。

從經濟發展狀況上講，歐盟國家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法、德等自身具有可持續增長力的核心國家，另一類是希臘、葡萄牙等依賴外資的外圍國家。金融風暴來襲時，前一類國家可以通過自身創新能力，化解危機，經濟基礎薄弱的外圍國家會陷入困境，需要外援。

12月9日，全球三大評級機構之一惠譽國際信用評級有限公司宣布，將愛爾蘭主權信用評級下調三個等級至BBB＋。這意味著，如果再下降一個等級，愛爾蘭主權信用將屬于“垃圾”級。此前一天，愛爾蘭財政部長布賴恩·勒尼漢在法國《回聲報》刊發的專訪中說，愛爾蘭將盡快恢復其失去的經濟競爭力。

他的承諾，應該主要是說給“歐洲發動機”德國和法國聽的。

希臘債務危機發生后，德國和法國政府就明確表示，在一個政府確實破產之前，歐盟不應該用納稅人的錢救助債券投資人，后者應該為自己的行為埋單。

美國《商業周刊》撰文指出，作為歐洲最大經濟體德國的領導人，救不救盟友和歐元，默克爾做主。然而，她又是最堅決說“不”的一個。

警告歐元所處形勢非常嚴峻，負面評價歐盟應對債務危機的舉措，默克爾近日的表態加劇了歐元的跌勢，引發市場擔憂和盟友的批評。

事實上，正是默克爾和法國總統薩科齊的種種唱衰言論引發市場恐慌，成為點燃愛爾蘭債務危機的導火索。

《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沃爾夫岡·明肖覺得，這是很愚蠢的做法，“歐元危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領導力疲弱的危機。”

“優先考慮連任的歐元區政治領導人，注定無法應對這個歷史性挑戰。”德國前外長兼副總理約施卡·菲舍爾近日也提出批評，在拯救歐元區的過程中，“德國在幫倒忙。德國人拋棄了一個重要理念：避免在歐洲的孤立才符合德國國家利益；德國的任務是打造一個‘歐洲的德國，而不是‘德國的歐洲”。

他擔心“若維持現狀，歐元將難以生存”，認為各國要么實現真正的經濟聯盟，繼續推進歐盟一體化，要么倒退回一個簡單的自由貿易區，重新關起門來各自為政。

《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沃爾夫岡·明肖發現，面對危機，歐洲各國之間總是“缺乏政治協作”。

“在政治層面，沒有人對整個體系負責。體系內的每個人都在開墾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國際投資者將歐洲看做一個整體，無法理解其中的不和諧?！彼J為，在經濟差異很大的歐元區，由于缺乏宏觀協調機制，當前的金融救援“正為下一次危機爆發埋下種子”。

“危機已經使歐洲各國意識到了保衛歐元、真正實現歐洲經濟一體化進程的重要性，歐盟出重拳克服危機，但這需要一個過程?！鼻迦A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說，未來一年，至少是在明年上半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仍是影響金融市場的主要因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