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以我為本”

梁曉聲

親愛的同學們:

首先祝賀大家正式畢業。

不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畢業意味著什么?

依我看來,畢業意味著大家又要告別一個特別寬松“以我為本”的環境了。也許諸位并不這么覺得,我卻認為我所言基本是一個事實。

相比于你們不得不像工人加班一樣的小學、孜孜苦背的中學和早起晚睡身心緊張的高中,難道大學不是恢復自我的所在嗎?

你們可以在任何一堂課上看與本專業毫不相干的書籍,甚至可以干脆伏在課桌上做夢一場,只要未發鼾聲,大多數老師一般并不會計較,只不過懷著內疚暗自反省,是否是因為自己的課講得太缺乏吸引力?你們曠了課只須跟老師打一聲招呼,老師也就認同了你們任何理由的事后告知。即或不告知,大抵也不予責問。你們的作業完成得用了一些心思,老師們便都看在眼里,有時還心懷激動,以致感動。不但當眾勉勵、表揚,還往往會在老師間情不自禁地相互談論,備覺欣慰。這也許是你們不知道的,我覺得這一點有必要讓你們了解。你們生病了,會牽動老師們甚至院校領導們的心;你們情緒消沉之時,哪怕是由于談戀愛,老師們一旦觀察出來了,也都愿意在學習和紀律要求方面有所關照;而當你們完成畢業論文時,倘若你們的觀點與老師相左,老師們絕不至于非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你們,只不過一再貢獻自己的知識,希望你們多多參考而已。我這個老師在每屆答辯前,次次都向相關老師強調——不足自然應該指出,最后卻是一定要通過的;如果老師們的修改意見你們一時難以接受,你們是可以在論文中保留個人觀點的。即使老師們一致認為那是片面的觀點,也不強求你們必須改正,而寄希望于你們以后漸漸省悟……

我認為,大多數人之人生,只不過能享有兩個半如此“以我為本”的階段——一是身為兒女時的家庭;二便是大學;那半個,是諸位以后的小家庭。它可能以你們為本,或恰恰相反,以你們的愛人為本。有了孩子,一不小心,往往便以孩子為本了。

綜上所述,比之于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難道不是最人性化的母校嗎?

畢業當然還意味著,你們將像魚一樣,游入更廣闊的水域。大學生活再豐富,終究還是有些像湖,甚至像堰塞湖。而社會像江河,像海洋。社會不會像大學一樣,給予你們那么多的寬松和自由。社會是公共的,對于絕大多數人,“以我為本”在社會上是根本行不通的。不管你們在大學里自我感覺多么良好,被認為多么優秀,自認為能力多么強,一到社會上,將頓時變得尋常了。社會有權力重新認識你們、考量你們、評估你們。你們將會時時處處遇到以別人為本的情況,社會不會因此覺得對你們不公。社會認為,這再正常不過了。諸位對此當然已有了思想準備,但恐怕都沒有將以上情況估計得太久。我給諸位的建言是——那通常是一個不短的時期,也往往是一個充滿失意和郁悶的時期,除了靠堅卓毅忍之精神去面對,別無他法。因此,我給某些同學的幾年留言是——踏實地走好人生的每一小步。

最后我想說,畢業只不過意味著諸位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人生第一步如愿與否,對于誰都是重要的,但絕非一步終身之事。第一步只不過是第一步,能力以外的因素頗多;人生的第二步、第三步,那才是更顯示能力之事。這不但由能力所決定,往往也由品格所影響。

普通之人生不是百米跨欄,也不是全能競技,而只不過是淡定、自信、達觀、寵辱不驚地向前走路而已。只要你是一個熱愛生活、肯于付出努力的人,尋常中便會產生出某些回報來——而這也正是我們熱愛生活的理由。

再次祝愿大家走好人生的每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