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雪陽
…1…
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如管風琴用低音部奏出的一闋進行曲。
黑色滾燙的鐵軌,鋪成k值相等的兩條曲線,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向夜的方向無限延伸開去,夜的盡頭,是我醉生夢死的大學夢。
我懷揣著微不足道的高考分數,沿著宿命的軌跡,尋找那個屬于我的坐標。然后,我想起了,點酥曾對我說過:“你的明天和幸福有關。”
我的大學坐落在郊區,遠離繁華的城際和都市的霓虹。但每個人的瞳孔里都如期播映著充斥著艷麗的非主流色澤的影像。原來,時尚和潮流既然在這個時代會合,它們就勢不可擋。
我讀中文系。第一節寫作課,老師給我們布置一篇名曰《我的大學印象》的作文。我怕自己粗獷的筆觸會玷污這個神圣的命題。于是搜腸刮肚,記流水賬似的寫,寫入學教育、寫軍訓、寫社團、寫學生會,寫競選班干部的激烈和我毫無懸念的落選,最后為了湊字數,還輕描淡寫地講述了一下小河邊落日下雙雙對對的情侶們每天都會上演的劇情。
作文發下來,我得到的是一個很低的分數。于是,我就用這個很低的分數作為我四年大學的開場白。
…2…
點酥的明天和幸福有關。她去了法國讀大學,主修攝影。
臨走前,點酥對我說:“雪荻,我相信,你可以成為一名作家;我相信,你的文筆,可以把堅硬的化石雕刻成美麗的珊瑚。”
我沒能成為一名作家,但我相信,點酥一定會是一名很成功的攝影師。
打開郵箱,點酥的作品鋪天蓋地而來。
那是一個叫圖爾的城市,坐落在盧瓦河谷。小而精致的版圖上,星羅棋布著大量文藝復興時期的城堡,高低錯落的尖頂、色彩斑斕的琉璃窗,抒寫出這個國度獨特典雅的氣質。河水慢沉沉地推送,靜靜的河面上徘徊著天光云影,河岸樹木沉靜如美好的處子,遠處山峰曲曲如屏,幾點帆影在山與水的相交處若隱若現、亦真亦幻……
還有一張是點酥的相片,在一個天狼星出現的夜晚,她乘小艇蕩漾在盧瓦河上,快門定格下來的是她繾綣的笑容,如莫奈筆下的一朵睡蓮正在綻放。
點酥,晚安!
…3…
我的學校雖然處于祖國的大西南,但由于遠離市區的關系,有著典型的溫帶大陸性氣候。夏天的季風怎么也吹不散粘稠的空氣,除了時間,一切都是靜止的;冬季的狂風是硬的、粗線條的,總是肆無忌憚地在偌大空曠的校園里競相追逐,像是久被封印的妖魔逃了出來。
還好,現在正值芙蓉夕醉的仲秋時節,這個時節,女孩子穿衣服的哲學最為簡單。
我愛上了打扮,不惜重金將頭發染得枯黃,格子短裙及長皮靴取代了牛仔褲和球鞋,并從一家名叫調色板的化妝品連鎖店買了發膠、粉底、唇彩還有睫毛膏。每天清晨,同寢室里的其他女生一樣,拿著這些東西坐在鏡子前守著自己臉上的這一畝三分地辛勤地耕耘。所有的女生都知道,漂亮,是會為自己的青春增值的。
我想,這樣的我應該不會被擱淺在人群。
但是,我依然深刻地感受到了空虛的噬痛。
我告訴點酥:“我不懂,微笑、招手、你好,再認識再交朋友,這一道道程序我都運行得很順利,可為什么,我的內心世界一直不停地鬧著饑荒?”
點酥說:“你應該像我這樣,找一件自己喜歡的事,然后認真經營。”
于是,我開始找。
學校計算機二級考試的報名開始了,我報了VF,盡管學校對中文系的學生并未作此要求。
我瘋狂地跑圖書館,把自己的心皈依于厚厚的書本,讓所有的語言都淪陷在沉默中。有同學不以為然地說,VF對于中文系的學生沒有任何價值。我苦笑,那什么又有價值呢?是四書五經還是古文觀止,是楚辭漢賦還是唐詩宋詞?
我忘了,當自己捧著過級證書時,是哭了還是笑了。
終于拼贏了一場戰役,卻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
…4…
點酥真的是一個屬于幸福的小孩,從她的攝影作品中就可以看出來。
我最快樂的事,就是一個人蝸在網吧的某一個角落里盡情地海闊天空,我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很多時候我只是聽點酥講,她給我講新幾內亞島密林深處的亞費食人部落,講米蘭的標志性建筑杜奧莫大教堂的歷史淵源,講布拉格的玩偶精靈和庫特納霍拉的人骨教堂,以及土邦王國里比卡內爾城堡城門上的紅手印。
她說:“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將它們拍攝下來,讓它們成為一片完全屬于我自己的風景。”
然后,她的頭像又閃閃:“喂,你身價還沒上億呢,裝什么矜持呀?”
這邊的我,依舊在沉默。
點酥,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說,是我說不出,很多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有些話只能咽進肚子里,心才能復活?
…5…
雪荻,其實你是愛文學的,對嗎?
翻開昔日的詩稿,我讀到的是一聲聲沉重的感嘆,或許,我愛過文學,只是現在已經忘了。
我怕,我怕生命中唯一值得我孤注一擲的東西真的就讓我孤注一擲了。
但作為中文系的學生,無論你是否愿意,都應該提起筆來。
從超市買來一本裝幀淡雅的記事本,用文字在上面編織出快樂的經緯。我突然貪念上了,這種潛伏在紙上的感覺。
于是,我開始寫,寫我曾經在夢中登陸過的島嶼,寫我的青春,寫我和點酥之間的故事。寫呀,寫呀,寫到夜深人初靜,寫到不知今夕何夕。
我知道,從筆尖里緩緩流出的,不是文字,是一條我一生都無法泅渡的河。
皮娜·鮑什說:“你們不再是牽線木偶,而要成為自己。”是的,我要用文學找回最原始最本真的自我。
時光從鋪滿落葉的小徑上輾轉而過。
…6…
期末。寫作考試。我寫作關于盧瓦河谷的城堡和圖爾的葡萄園,雖然取材并非現成,但點酥的作品已為我呈現了那座法國小城最真實的一面。
考試結束,樓道中擁擠著紛擾的人群,討論聲不絕于耳。走出教學樓,我一個人潸然淚下。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里,我不是在考試,我是在完成一件工藝品,每一紋線條的雕刻都凝結了我的心血。可是,那張試卷既然上交了就永遠不會再發下來了,它被封存在陰暗的試卷保管室里,像是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永遠得不到陽光的赦免。
我失去了,我的作品,我的雕塑,我的心血!
…7…
多年以后,點酥從法國回來。依舊是那句老話:“你的明天和幸福有關。”
她俏皮地笑著,打開拳頭,掌心上是兩張飛往法國的機票。
“雪荻,明天我們去旅行,去圖爾看城堡,讓所有打擾你的煩惱統統見鬼去吧!”
我們依偎在10000米的高空上,臉上綻放出幸福的笑容。彼時在云層中滑行的我們,不知足下是哪塊版圖的風景或是哪個國度的文明。我們只顧笑著,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洞穿所有的未來,任憑,這個世界,在年輪里,慢慢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