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愛情和一個家族的“內(nèi)戰(zhàn)”

吵架風(fēng)波過去后,賈寶玉一面收書,一面對林黛玉笑道:“正經(jīng)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兩個人收拾了落花,一起埋好了。

恰好在這個時候,襲人來找賈寶玉,奉賈母指示來要賈寶玉去給大老爺請安。賈寶玉把書收起來,走了。

賈寶玉走后,林黛玉是什么情態(tài)?悶悶的。林黛玉從蘇州奔喪回來之后一個很重要的心理特征就是“悶悶的”。那么林黛玉這次為什么“悶悶的”?都是因為賈寶玉不在身邊。更何況,他們剛剛共讀西廂。賈寶玉說“我就是那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個傾國傾城的貌”,這番被林黛玉罵作“該死的”混話,不能不在林黛玉的心里掀起巨大的波瀾,強烈地沖擊林黛玉的心靈。林黛玉的青春進一步蘇醒,對愛情進一步產(chǎn)生渴望。

黛玉聽唱生情

為了賈元春歸省,賈府搞了個小戲班子,小戲班子唱的唱段都是青春覺醒、愛情萌生的內(nèi)容,對林黛玉起到了“聽唱生情”的作用。

林黛玉聽了《牡丹亭》四段唱詞,各段都有不同的反應(yīng):

第一段,林黛玉聽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感慨纏綿。這兩句唱詞什么意思?美麗的鮮花開得非常茂盛,但是這些美麗的、盛開的鮮花開在什么地方呢?開在破敗的水井和傾倒的墻邊。引申的意思,就是杜麗娘青春很美,但沒有欣賞她、愛她的人。這不正符合林黛玉渴望賈寶玉愛的心理嗎?

第二段,林黛玉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點頭自嘆,想到戲上也有好文章。林黛玉平時喜歡詩詞文賦,想當(dāng)然地認為戲劇不會有好文章,沒想到它就是有。林黛玉為什么認為它是好文章呢?固然因為它本來就是好文章,更重要的是,這兩句話正中林黛玉的心懷。“良辰”“美景” “賞心” “樂事”,人生四件好事,它們在哪兒呢?在誰家那里呢?反正沒在林黛玉這里。因為照林黛玉的心理,她只有跟賈寶玉在一起,才是良辰美景,才是賞心樂事,但是她能不能永遠跟賈寶玉共享這四件事,這又不是她能決定的。所以林黛玉聽了要點頭自嘆。“自嘆”實際是“嘆自”。

第三段,林黛玉聽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動神搖。如果說林黛玉聽到前兩段唱詞都可以理解成是寫景,借景思情,她聽到的第三段唱詞就完全是寫人了。柳夢梅唱對杜麗娘的印象“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林黛玉跟杜麗娘一樣,就是眼看著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中無可奈何地消失。林黛玉當(dāng)然就更受觸動,心動神搖了。

第四段,林黛玉聽到柳夢梅唱“你在幽閨自憐”如醉如癡。如果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使得林黛玉對青春消逝的無奈感到傷心,那么她再聽到“你在幽閨自憐”感慨就更深了。因為這是柳夢梅感嘆杜麗娘,就好像賈寶玉感嘆林黛玉。“如醉如癡”比“心動神搖”又進了一步,完全地身心投入。

林黛玉聽《牡丹亭》的四段唱詞,從感慨,到自嘆,到心動神搖,最后如醉如癡,一步比一步深地掀起感情波瀾。林黛玉還接著聯(lián)想到《西廂記》里的“流水落花”“閑情萬種”。這也是慨嘆愛情的名句,兩個名劇的幾段著名唱詞,都是追求愛情,追求青春幸福,這就不能不使得林黛玉“心痛神癡,眼中落淚”了。林黛玉哭了。

林黛玉是絳珠仙子到人世間來還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她每次的哭都該跟賈寶玉有關(guān),這次林黛玉的哭似乎跟賈寶玉不搭界。但是仔細想想,仍然跟“還淚”有關(guān),仍然和賈寶玉有關(guān)。林黛玉是受到《牡丹亭》唱詞的感動才哭的,《牡丹亭》唱的就是林黛玉的處境,杜麗娘警醒了林黛玉內(nèi)心深處的幽怨,對寶黛愛情起到了催化、升華作用。

王熙鳳開涮寶黛

林黛玉說王熙鳳送她的茶葉好喝,王熙鳳說再送些給她,并說,還有一件事求林黛玉。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鳳姐的話說得非常突兀,“眾人聽了,都一齊笑起來”。

眾人為什么笑?因為鳳姐這個玩笑開得太聰明了。古代女子受聘叫“吃茶”。林黛玉偶失檢點,嘴尖舌快,居然在王熙鳳跟前拿“吃茶”耍巧嘴,當(dāng)然會被聰明過人、技高一籌的王熙鳳抓住,吃了眼前虧。眾人當(dāng)然得笑。

林黛玉怎么辦?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只是紅了臉,一聲不言語,回過頭去。這種情況下出來說話的是誰?是大嫂李紈:“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的反應(yīng)是“含羞笑道”。這四個字很傳神,“含羞”,因為千金小姐聽人拿婚事開玩笑,不能不羞答答,但她是“笑道”,笑著說,實際上很開心。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還啐了一口。這是嬌嗔。

王熙鳳卻像天才演員即興表演,馬上像倒了核桃車一樣好一通妙語如珠:“你別做夢!給我們家做了媳婦,你想想——”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兒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點玷辱了誰呢?”

王熙鳳好像是繼續(xù)在跟林黛玉耍貧嘴,但她又像做可行性報告,條分縷析地、認真全面地把林黛玉該跟賈寶玉成雙成對分析個底兒掉,認為他們很相配。王熙鳳的話透露出一種觀點:林黛玉的家庭身份人才跟賈寶玉是相配的。王熙鳳的話更透露出:能給賈寶玉做媳婦,是你林黛玉做夢都未必遇得到的好事!

賈寶玉跟林黛玉應(yīng)該是一對兒,已經(jīng)是賈府從上到下的共識。

王熙鳳的玩笑沒有能繼續(xù)開下去,這個時候趙姨娘和周姨娘來探望賈寶玉了。她們一來,玩笑就絕對不能再開了。

寶黛愛情跟賈府內(nèi)部矛盾交錯

實際上趙姨娘不是來探望,而是來探風(fēng)。賈環(huán)燙了賈寶玉,王夫人罵了趙姨娘,趙姨娘托馬道婆施法害賈寶玉和王熙鳳,她再借探病為名來打探一下馬道婆的法術(shù)起作用了沒有。

姨娘們來看時,舅太太也就是王子騰夫人來了,大家都要走,賈寶玉叫“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對林黛玉說:“有人叫你說話呢。”把林黛玉一推,跟李紈走了。

賈寶玉會跟林黛玉說什么呢?這更是非常有趣的問題。按說賈寶玉聽到王熙鳳拿他們兩人開玩笑的話,應(yīng)該很興奮,他會不會再對林黛玉說出什么比“多愁多病”更石破天驚的話來?但是賈寶玉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心里有話,嘴里就是說不出來。為什么呢?是賈寶玉真的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不是。是馬道婆的妖法已經(jīng)起作用,賈寶玉的神志已經(jīng)不清,有話也說不出來。林黛玉臉紅了,想掙脫了走。賈寶玉忽然“哎喲”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說:“該!阿彌陀佛!”林黛玉哪兒知道賈寶玉是中邪了,只當(dāng)還是平時的說說笑笑,賈寶玉動手動腳,活該頭疼。沒想到賈寶玉大叫“我要死”,縱身跳了三四尺高。賈寶玉一場大災(zāi)難來了。

賈寶玉和王熙鳳是賈府的兩只鳳凰,他們必然會受到“在野黨”的嫉妒和陷害。“在野黨”中趙姨娘是重要的一員,她發(fā)動的這場巫婆戰(zhàn),似乎減緩了寶黛愛情向前發(fā)展的步伐,但實際更進一步促進了寶黛愛情的發(fā)展。趙姨娘害王熙鳳和賈寶玉,賈寶玉病剛好、林黛玉第二次念“阿彌陀佛”,就出現(xiàn)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正面較勁的微妙場面。

(本節(jié)內(nèi)容據(jù)山東電視臺“馬瑞芳妙解《紅樓夢》”節(jié)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