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紅樓青年男女的烏托邦

大觀園是藝術(shù)虛構(gòu),是地面上的太虛幻境,是賈寶玉眾姐妹的“神廟”;曹雪芹創(chuàng)造大觀園的目的也是為了毀滅大觀園。

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把《紅樓夢》列為清華建筑學(xué)學(xué)生的必讀書,因為《紅樓夢》里有個大觀園。《紅樓夢》里大觀園的每一處景色都是為寫人物創(chuàng)造的,都是和居住在這里的人諧和無間的,都是和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相輔相成的。大觀園是曹雪芹心目中的伊甸園,是地面上的太虛幻境。

大觀園是

《紅樓夢》的大關(guān)鍵

大觀園是因為元妃歸省才建立起來的。賈元春因為自己歸省之后,擔(dān)心園中景致寥落,下令叫能詩會賦的姐妹到園中居住。元妃怕她心愛的小弟弟賈寶玉因為從小跟姐妹一起長大,姐妹入園,他冷清了,不暢快,所以,讓賈寶玉“隨進去讀書”。

元春下令眾姐妹遷入大觀園之前,寶玉、黛玉、寶釵、迎春姐妹,各自住在什么地方?或者住在祖母或外祖母身邊,如寶玉和黛玉;或者住在母親身邊,如寶釵;或者集中居住,賈府三春就是根據(jù)賈母要求住在榮國府,離賈母的距離比寶黛稍遠(yuǎn)一點兒。這些青年人按照封建家庭要求晨昏定省,參與家庭活動。他們?nèi)鄙僖粋€共同的舞臺,一個容許年輕人相對自由、相對獨立的空間。大觀園正是這樣的一個空間,一個舞臺。

在鐘鳴鼎食、詩書簪纓的貴族之家,忽然出現(xiàn)一個完全屬于年輕人的獨立王國,在某個階段還真像賈寶玉四時即事詩寫的,自由得可以,浪漫得可以,有點兒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味道。這是作者苦心營造的氛圍,他就是要讓賈寶玉暫時脫離父親監(jiān)管,讓大觀園姐妹們過上一段遠(yuǎn)離塵囂、遠(yuǎn)離干擾、遠(yuǎn)離紅塵的愜意的日子,讓她們的詩才和個性充分地發(fā)揮出來。黛玉葬花、湘云醉臥、寶琴立雪,這都是《紅樓夢》最令讀者喜愛、最有詩意的場面。

大觀園是

地面的太虛幻境

賈寶玉跟隨賈政到大觀園題額時,到了正殿,看到玉石牌坊,他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卻一時想不起是哪年月的事。賈寶玉想到的是什么?就是他曾經(jīng)夢到的太虛幻境。

關(guān)于大觀園,元春歸省時眾姐妹寫下許多詩:

元春說:“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yīng)錫大觀名。”

迎春說:“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

李紈說:“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寶釵說:“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黛玉說:“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眾姐妹或者直接寫大觀園是仙境,或者用“華日祥云”喻仙境;而劉姥姥二進榮國府,一見大觀園牌坊,立即趴下磕頭:“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個字?”

大觀園是想象的仙境,是賈寶玉和眾姐妹逃避現(xiàn)實的烏托邦。

大觀園是

糞堆上長出的靈芝

富有哲理意味的是,美麗純潔的大觀園是在兩個最骯臟的原址上,由賈府兩位頂級花花公子賈珍和賈璉督造的。

為迎接貴妃省親,在榮國府、寧國府舊址上建造省親別墅,成為后來的大觀園。大觀園的兩個組成地點是寧府賈珍所在的會芳園和榮府賈赦所住的東院。這兩個地方是賈府最丑惡、最骯臟的地方,是罪孽之藪。

東府只有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柳湘蓮語);會芳園更是藏污納垢;逗蜂軒里,賈珍跟兒媳爬灰;天香樓上,秦可卿因丑行暴露上吊自殺;瑞珠自殺后停靈于天香樓的登仙閣;就連黃葉滿徑的小路,也見證了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調(diào)戲王熙鳳……

就像是灰燼中飛出鳳凰,糞堆上長出靈芝,污泥里長出青蓮,在會芳園和賈赦舊居基礎(chǔ)上建起的大觀園,經(jīng)過賈珍和賈璉殫精竭慮建成的大觀園,此后成為清凈美麗的少女集聚地。爛漫的春光和爛漫的少女互相映襯,美麗的人物和出色的詩才相映襯,大觀園不啻人間仙境。

大觀園是

賈寶玉林黛玉的靈魂

怡紅院是大觀園之首,賈寶玉是大觀園的靈魂。

大觀園雖然是在兩個污穢原址上建造,但建造伊始,就受到賈寶玉殷切關(guān)注。在建園過程中,賈寶玉經(jīng)常到園中玩,所以他才有撞見賈政并給大觀園題額的可能。園中樓閣亭臺,多半由賈寶玉為之命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怡紅公子題名,大觀園與“會芳園”從本質(zhì)上區(qū)別開來。賈寶玉介入,使大觀園獲得了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導(dǎo)。

大觀園是一個女兒國。除賈寶玉之外,沒有一個男人能進入大觀園里任何一位姐妹的閨房,姑娘居處保持特有的清潔、清凈。劉姥姥醉臥,只能在怡紅院,絕不可能在瀟湘館。連至高無上的老祖宗都要說:她們姐姐妹妹就怕人臟了她們的屋子。雖有幾個男人進入大觀園,但進的都是怡紅院。賈寶玉所說的結(jié)了婚的女人是“魚眼睛”,她們進入姑娘閨房,幾乎都受到責(zé)備:尤氏受到惜春挖苦,迎春的奶嫂被訓(xùn)斥。

賈寶玉為大觀園題名,也想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大觀園,他總想讓大觀園跟外邊世界隔絕,讓姐姐妹妹們、丫鬟戲子們在大觀園里邊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吟詩作畫、斗草賞花,無憂無慮,遠(yuǎn)離滿腦子功名利祿、滿肚子男盜女娼的男人,避免染上男人的骯臟氣味。賈寶玉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他希望永遠(yuǎn)陪著園子里這些人,女孩們永遠(yuǎn)不要嫁出,永遠(yuǎn)不要變成“魚眼睛”。賈寶玉想把大觀園變成保護女兒們的堡壘,變成真正的烏托邦。

但大觀園是跟黑暗齷齪比鄰而居的,它隨時受到丑惡現(xiàn)實的侵?jǐn)_:

不管賈寶玉正在做什么,是跟姐妹們吟詩作賦,是為怡紅院丫鬟服役,是在看《南華經(jīng)》或《西廂記》,只要一聲“老爺叫寶玉”,他立即喪魂失魄,匆匆忙忙跑到父親跟前,俯首帖耳聆受教訓(xùn),聽那沒來由的一聲斷喝“作孽的畜生”;不管賈寶玉如何討厭文死諫、武死戰(zhàn),討厭仕途經(jīng)濟,討厭峨冠博帶,只要“興隆街大爺”一來,賈寶玉就不得不穿戴整齊、馬不停蹄地奔出大觀園,打點出一副謙恭好學(xué)的面孔,跟賈雨村“探討”文章經(jīng)濟;不管賈寶玉和林黛玉如何情投意合,賈寶玉如何討厭“金玉良緣”,只要宮里傳出貴妃的旨意,賜給寶玉和寶釵同樣的紅麝香串,林黛玉立即打翻醋缸,寶黛愛情立即產(chǎn)生危機;不管晴雯如何天馬行空、抓尖要強,只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把讒言一進、王夫人命令一下,晴雯就不得不到王夫人跟前領(lǐng)受雷霆之怒。

大觀園不是清一色,丫鬟之間、丫鬟奶媽仆婦之間,矛盾漸起。襲人以二爺名節(jié)為名,向王夫人請求,什么時候把二爺遷出園子才好;大觀園女兒們朝不保夕,今天迎春被相親,明天香菱被傻爺遷回家;邢夫人、王夫人,還有那些對大觀園的“副小姐”早就窩了一肚子火的管家奶奶們,一直在瞅機會,要跟大觀園的侍女們“秋后算賬”;晴雯、芳官、五兒,一個一個單純美麗的侍女,相繼喪失了自由或生命;美麗憂愁的林黛玉也將在瀟湘館里淚盡而逝……

怡紅院在大觀園占據(jù)最重要的位置,瀟湘館則占據(jù)最崇高的位置。瀟湘館什么樣子?“數(shù)楹修舍” “千百竿翠竹遮映”,幾間整潔的房屋坐落在千百竿翠竹中,翠竹下泉水盤旋而出。賈寶玉隨賈政到大觀園時,說這個地方應(yīng)該叫“有鳳來儀”,表面上看,很適合賈元春的身份,實際上,真正的鳳凰是林黛玉。就連賈寶玉給瀟湘館寫的對聯(lián)也是寫林黛玉在這兒的生活:“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林黛玉在這里過的是什么日子?既是青春美少女兼天才詩人的日子,又是絳珠仙子到塵世還淚的日子。因為晴雯不開門,哭了一夜的林黛玉要到大觀園葬花時囑咐紫鵑:“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林黛玉當(dāng)時是故意不理不睬來賠不是的賈寶玉而對紫鵑說這番話的。這是“香閨韻事”,也是林黛玉的日常生活、貴族少女的優(yōu)雅生活。

葬花是寶玉等入住以后,大觀園發(fā)生的第一件事故。黛玉的意思很明顯,大觀園里面是干凈的,但是出了園子就是臟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園子里,讓它們?nèi)站秒S土而化,這才能永遠(yuǎn)保持清潔。

大觀園出現(xiàn)之后,曹雪芹寫的很多大場面,都出現(xiàn)在大觀園里: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到幾次大觀園的詩會、生日會,然后,大觀園開始出現(xiàn)雞爭鵝斗、不安寧,繼之是繡春囊出現(xiàn)、查抄大觀園、賈寶玉搬出大觀園、眾姐妹風(fēng)云流散。

悲劇的真正意義在于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們看,曹雪芹創(chuàng)造大觀園的同時也正是為了毀滅大觀園。

(本節(jié)內(nèi)容據(jù)山東電視臺“馬瑞芳妙解《紅樓夢》”節(jié)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