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擁華
初冬的一個雪夜,我邀一個朋友出去喝酒,以排遣心中積蓄已久的苦悶心情。歸來時天已經很晚了,剛合上房門,父親就來扣門。
那天,父親在屋門口用力跺搓了半天,以弄掉腳上的雪泥,又使勁拍打凈衣服上的落雪,才推開房門,夾裹著一陣寒風和漫天飛舞的雪花,席卷而入。
一進門,父親就投來溫暖關切的目光,將屋子掃射了一圈。父親沒有坐,而是先問我,你出去了?父親的話,讓我有些不安——從小父親就非常反感我喝酒抽煙,因此我很少當著父親的面做這些事情。我有些不自在地說,是,剛才和一個朋友出去玩了一會兒。父親忽然有些生氣,厲聲說,以后少喝酒,你看,都幾點了,我來三次,你都沒開門。父親說話時,表情嚴肅,眉頭緊鎖,仿佛要把整張臉都變成一個脫了水的橘子。
我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但心里已是一片陽光——溫暖著,感動著。是呀,父親和母親住在街道另一頭的院子里,來回一次要一里來路,來回三次,不知道要走多少雪路呀。
我請父親在火爐旁坐下,問,爸,你有事嗎?父親就生氣地說,我能有什么事?父親坐在通紅的爐火旁開始給我講小鎮最近發生的事情。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火光在父親的臉上歡快地跳躍,時針滴答轉個不停。我極少回應他,一邊聽父親絮叨,一邊自顧自地忙碌——沖茶、洗臉、泡腳。
那天,父親說了很多,似乎要將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都統統告訴我。那天,父親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失落,我憂傷的臉和他滿臉堆笑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
夜已經很深了,父親在我淡漠的表情中,終于意識到該走了。
父親拍拍衣服站起來,轉身要走。臨走前,仍念念不忘提醒我注意身體。在送父親走出屋門的一剎那,他突然折回身來,問了我一句,你有雜志嗎?
我一愣,呆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父親笑了笑,我不喜歡看電視,冬天夜又長,晚上睡不著,就想看看雜志。我知道,你這里雜志多。
我啞然失笑,說,你等等。我忽然就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來意:父親繞了一大圈子,不過是想向我討要幾本雜志,以打發晚上漫長的時光。
我進屋,隨手在堆滿雜志的書桌上抄起幾本,轉身塞給父親,父親的臉一下子燦若桃花。
那幾本雜志合起來足有好幾百頁,我以為父親要讀一陣子,沒想到幾天后他就來歸還。他帶著快樂和滿足的口吻對我說,里面內容不錯,再借我幾本吧。我沒多想,又給他換了幾本新的,遞給他。
父親讀書的興趣從此變得異常濃烈起來。此后,隔三差五,他總要來借雜志。他看雜志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常常幾本雜志一兩天就看完了,最快的時候竟然不過一個晚上。每次來,他總習慣地問,你有雜志嗎?我就笑著說,有,你天天來都看不完。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與父親日益提升的閱讀速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那直線下降的閱讀樂趣。后來再來的時候,父親的抱怨總是越來越多,不是內容太過陳舊,就是書中的插圖讓人不明大意。為此,我頗為疑惑。
那天夜里,父親又來要雜志。冬天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路面異常的濕滑。在濃重的夜色里,父親推開屋門。他在屋門口蹭了一下腳上的泥,才進屋。他在屋子里站了一會兒,將手里的雜志輕輕放在書桌上。
父親沉著臉,許久不語。
這次,我忽然覺得父親格外的生疏——他竟然沒有問我,你有雜志嗎?
看著沉默的父親,我說,爸,有雜志,你看嗎?
父親忽然失落地說,看了這么多雜志,上面也沒有看見一篇你寫的稿子。再看,還有什么意思。
我愕然。
父親轉身走了。夜色很快將他淹沒,耳畔只剩下他沉重的腳步聲,嗵嗵作響……
自上次發表文章到現在,我有大約半年沒再寫東西——生活與工作的種種瑣事和不如意,讓我對寫作愈加冷淡,以致漸行漸遠了。我忽然就想起幾年前的一幕:我將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假裝漫不經心地遞給父親看,父親一臉的吃驚,轉瞬間變得異常的激動。他微笑著戴上老花鏡,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捧著書,將身子挪到窗前,借著窗外的亮光,一字一句細讀。他低聲讀出了聲響,還不時扭過頭問我,這個字怎么讀……那篇文章,父親讀了好久才讀完,然后又傳給母親,然后再從母親手里要來再讀……
從沒想過,父親會以這樣的方式,打探我的關于寫作的“秘密”。
那天夜里,父親走后,我趴在書桌旁,眼含熱淚寫了一篇關于父愛的文章。我知道,我必須寫下去,不為別的,就為父親和母親。這篇文章的題目是——你有雜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