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池之水

潘姝苗

偶患濕疹,涂抹藥膏數(shù)月不見好轉,因生于面,尤為懊惱。路遇同事熟人,他們第一句話就是,“你的臉怎么了?”

那天,一位年長的領導問罷原由,傳授給我一個“秘方”——將清晨起床未經(jīng)洗漱前的唾液涂于臉部,可以消炎除菌。見我神色遲疑,又補充道,“俗話說以毒攻毒,口水經(jīng)一夜口腔和肺腑發(fā)酵,是最毒辣的了,足以殺死滋生于本體的諸多病菌。”乍聽覺得惡心,細想不無道理。口水,即唾液,在古代曾有“金津玉液”的美稱。古有“津血同源”之說,因血與津為水谷精氣所化生,津液又是血的組成部分,二者關系甚密。《紅樓夢》第五十五回寫到,王熙鳳“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yǎng),心力更虧,復添了下紅之癥”時,就“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

金絲燕的唾液能筑成稀世珍品,我等肉體凡胎的口水或可自救一回?翌日,臨鏡正欲刷牙,忽然想起老先生之秘方,趕緊伸出食指,從口中蘸取唾液,輕輕涂在臉上。且看鏡中那丑樣,已露出自嘲的笑意。真是,一向自顧風雅,怎會如此腌臜?想到這,我夸張地對自己吐了吐舌頭,口中念念有詞,“顯靈吧唾液,憐我啊口水,涂上津玉液,還我本來面……”不知心理作用還是口水真的有療效,涂后瞬間覺紅疹減退,面目輕盈,直到臨出門一刻,才戀戀不舍將之洗去。

其實這口水原本無分雅俗,不僅不是淬物,還夾雜了些許生動的世態(tài),頗具幾分靈性呢。且看古典名著里,比如紅娘罵張生的咄咄逼人,比如黛玉回寶玉的嬌嗔薄怒,比如張飛粗口罵娘,比如項羽飛身上馬,都要先啐上一口帶淚含血的“呸”字,才足見人物性情。就說不久前看的世界杯,冷不丁就被飛來的一口吐沫擊中,“我呸”,都什么素質,真替那碧綠青翠的草坪叫屈。尤其輸球后的C羅,對著攝像機鏡頭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那情態(tài)實將其世界最貴球星的風范一掃而盡。前者據(jù)說是奔跑中不得已產(chǎn)生的生理特征,后者卻是靈魂被扭曲后無法遮掩的心理詬病。

津液,古代中醫(yī)稱為“上池之水”,春秋哲學家老子以“叩齒”養(yǎng)生,可固齒強身。試驗表明,口腔唾液不僅僅有助于消化,而且是人體第一道抗癌防線。古代“八段錦”功法中,就有這樣一套“練津成精”的招法,是修煉內功不可缺少的一步。功法說:“漱津三十六,神水滿口勻,一口分三咽,龍行虎自奔……”大意是,練功時用舌頭在口腔之中上下左右轉圈攪動,以舌攪津,再將新生的津液分作三口咽下,咽津之時用意念送入丹田,汩汩有聲……這一過程,使我想起小狗吃不到肉骨頭,那當下定是要垂涎三尺。這一點畜生畢竟不如人類,人懂得涵養(yǎng)收納,任憑口水把心砸腫了,也斷不可流出來被人瞧見,俗稱丟不起那人。通過練功,使津液生成對人體更為重要、更為有益的精華。經(jīng)由這樣的量變到質變,人生也自然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蛻變?yōu)橐粚蛹毮仢櫥臍庀ⅰ?/p>

年少時總覺得天很藍、夢很遠,日子應該不染俗塵,慢慢長大才發(fā)覺,青春再美也逃不脫時光的追逐。《莊子·宗師》曰:“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摸摸留腮的紅痕,口水究竟有多少功用,幾多魅力?不禁令我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