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青春期“斗嘴”愛情

賈寶玉和林黛玉一起讀《西廂記》在《紅樓夢》中有重要意義,寶黛愛情通過共讀西廂變得明朗而且更有內(nèi)涵和詩意。共讀西廂發(fā)生在賈寶玉和林黛玉進(jìn)入大觀園之后,一方面因?yàn)榇笥^園具備詩情畫意的背景,另一方面,進(jìn)入大觀園之后賈寶玉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變化。

賈寶玉的青春心理

賈寶玉是根據(jù)賈元春的旨意搬進(jìn)大觀園的—— “禁管”其在大觀園中讀書。

賈寶玉進(jìn)入大觀園后好好讀書了嗎?根本沒有,他干脆連學(xué)都不上了。賈寶玉在大觀園完全過起了“富貴閑人”的生活。他每天跟姐姐妹妹讀書、寫字、下棋、作畫。這樣悠閑自在的生活過了一年光景,賈寶玉進(jìn)入虛歲十五。如果說賈寶玉跟襲人模仿警幻仙子在夢中教的“云雨”,實(shí)習(xí)了一次性愛,那還有點(diǎn)兒懵懵懂懂,那么此時的賈寶玉確實(shí)進(jìn)入了性成熟階段。曹雪芹對這種心理寫得細(xì)致又微妙:賈寶玉“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jìn)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哪里知寶玉此時的心事。”寶玉是什么心事?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是青春期的躁動心理。

賈寶玉的心腹小廝茗煙大概是過來人,他想到要給寶二爺解悶,這事那事都是賈寶玉玩煩了的,只有那些閑書他沒看過,茗煙就買了些古今小說、飛燕、合德、楊貴妃外傳和傳奇腳本給賈寶玉。

賈寶玉如獲珍寶,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樣,把文理細(xì)密的揀了幾套放到自己的床頂上,沒有人時拿出來“密看”。看來賈寶玉實(shí)在太喜歡《西廂記》了(曹雪芹把它寫作《會真記》,《會真記》是《西廂記》的別稱),不僅在臥室無人時秘密地看,還忍不住帶進(jìn)大觀園,坐在桃花樹底下看起來。

賈寶玉看《西廂記》怎么看呢?“從頭細(xì)玩”,也就是說,賈寶玉早就看過不止一遍,這次仔細(xì)再看一遍。當(dāng)他看到崔鶯鶯的唱詞“落紅成陣”時,大觀園一陣風(fēng)刮過,恰好把桃花刮落,花瓣落了一身。賈寶玉想把花瓣抖落下來,又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花瓣,來到池邊,抖落到水里。

寶玉“情不情”和黛玉“情情”相通

就在賈寶玉抖落花瓣的時候,林黛玉來了。

林黛玉這位連針線活兒都不大干的小姐居然干起粗活兒來,她扛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里拿著花帚,像何仙姑一樣掃花來了。

賈寶玉吩咐林黛玉:“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

林黛玉一點(diǎn)兒也不因?yàn)橘Z寶玉使喚她生氣,還提出處理花瓣的高見:“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林黛玉要把落花葬在干凈的地方,是她清潔的本性的詩意流露。

在賈寶玉被花瓣落一身的段落旁邊,脂硯齋加了三個字的評語:“情不情。”

什么叫“情不情”?就是說不管對方對自己有沒有感情,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有感情的生物,賈寶玉都關(guān)心、愛護(hù);就是說賈寶玉不僅愛自己心上的人,還廣泛地愛許多人,有點(diǎn)兒“博愛”意味。

如果說賈寶玉對待落花是“情不情”,第一個“情”是動詞,第二個“情”是名詞,就是對沒有感情的物體動情。那么,林黛玉對待落花就是“情情”。林黛玉把花朵看成像人一樣有感情,是人生另一種形式,人生的詩意表達(dá)形式。林黛玉完全把花朵擬人化了,同時她也把自己花朵化了。在林黛玉這位極有詩人氣質(zhì)的少女身上,“情”有多層次、多方面的解釋,它不僅是男女之情,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大自然的花花草草都是有情的,都是跟林黛玉息息相關(guān)、命運(yùn)相通的。

林黛玉要把花埋到花塚里,賈寶玉高興地說,我放下書來幫你收拾。這就引出了共讀西廂這個富有詩情畫意和哲理意味的場面。

林黛玉拿到了《西廂記》,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的時間把十六出戲全部看完,還只管出神,在心里默默記誦。

林黛玉為什么這么愛看?為什么要在心里默默記誦?顯然,這戲引起了林黛玉的感情共鳴。曹雪芹寫林黛玉覺得“詞藻警人,余香滿口”,似乎是對《西廂記》文學(xué)欣賞的話,實(shí)際也是對其思想內(nèi)容的概括。“警人”,如何警人?主要是鶯鶯情懷引起了黛玉共鳴,崔鶯鶯追求愛情邁出的大膽步伐使黛玉感動。

賈黛玉要求寶玉“既朝東來又朝西”

就在這時,賈寶玉來了番似乎很大膽又帶點(diǎn)兒調(diào)侃性質(zhì)的表白:“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什么意思?在《西廂記》里邊,張生因?yàn)閷煜愕拇搡L鶯一見鐘情,害起相思病來,在《鬧齋》張生唱:“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怎當(dāng)你傾國傾城的貌。”賈寶玉這樣說,等于把他和林黛玉的關(guān)系和張生跟崔鶯鶯的關(guān)系畫上了等號。說他們兩人是戀人關(guān)系、情人關(guān)系。

賈寶玉終于做愛情表白了,雖然還不是直接的“我愛你”,但畢竟算是愛情表白了。林黛玉聽了該喜歡吧?不,林黛玉立即惱了,立即翻臉,用手指著賈寶玉說他是“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xué)了這些混帳話來欺負(fù)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fù)”二字,眼圈兒還紅了,說完了轉(zhuǎn)身就走。

是不是林黛玉認(rèn)為賈寶玉是拿她取笑才生氣才惱呢?不是。林黛玉很清楚,賈寶玉是借戲文說真心話,不是取笑。

既然不是取笑的話而是真心話,那么林黛玉為什么還要惱呢?是不是林黛玉既盼望賈寶玉喜歡自己又矯揉造作地故意不表現(xiàn)出來、故意要表示她生氣呢?也不是。林黛玉一點(diǎn)兒也不造作,她的表現(xiàn)很自然,甚至于可以說是本能。林黛玉的表現(xiàn)正是她所受的教育的必然結(jié)果。

如此說來,林黛玉對賈寶玉的要求居然是:你必須心里有我而且只能有我一個,你又絕對不可以直接把你愛我的話說出來,也絕對不可以借用小說戲曲里的話把我們的愛情關(guān)系說出來,說出來,就是不尊重我,就是欺負(fù)我。

林黛玉就是要求賈寶玉既朝東來又朝西。

全世界戀人之間賠不是的絕響

賈寶玉怎么辦呢?老老實(shí)實(shí)承認(rèn)是拿淫詞艷曲“欺負(fù)”了林黛玉?他才不認(rèn)這個賬。但是賈寶玉立即向林黛玉賠不是。賈寶玉賠不是的語言簡直是全世界戀人之間賠不是的絕響。他先告饒,叫“好妹妹,千萬饒了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至于他哪兒說錯了?為什么錯了?怎么樣改?賈寶玉才不趟這個渾水,他跟林黛玉口是心非地混賴,而且發(fā)下個似乎嚴(yán)重懲罰自己的誓言:“若有心欺負(fù)你,明兒我掉在池子里,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王八,等明兒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碑去。”

賈寶玉的誓言一步比一步胡說八道,一步比一步不可能,卻又一步比一步有趣,一步比一步好玩,令人噴飯。這使得林黛玉馬上化啼為笑,笑得非常開心。小說寫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笑出聲來了,揉著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這個調(diào)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

林黛玉挖苦賈寶玉的話也是從《西廂記》來的。這句“銀樣蠟槍頭”說明林黛玉對賈寶玉一點(diǎn)兒都沒生氣,可能在回味之后,她還頗有點(diǎn)兒欣喜呢。

賈寶玉馬上跟進(jìn):“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但林黛玉冰雪聰明,她知道賈寶玉決不會告她的狀。她才不具體解釋,你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的話什么意思,你的話得算“欺負(fù)”,我的話只算調(diào)侃。她用一句囫圇吞棗的話來回答:“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

說這樣的話,等于沒有回答賈寶玉的問話,實(shí)際上又回答得很妙。這話暗藏的意思是:我們共同都喜愛《西廂記》!

寶黛愛情通過共讀西廂上了一個臺階,這個臺階跟前邊的幾個臺階一樣,先吵架后和解,然后感情又上了一個新臺階。

(本節(jié)內(nèi)容據(jù)山東電視臺“馬瑞芳妙解《紅樓夢》”節(jié)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