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密碼
“別人付賬值得炫耀,自己埋單更值得驕傲。”畢業10年,對很多同學的印象開始模糊,離校時大偉說的這句話,卻始終刻在我腦海中。
我們學校是省內著名的金融高專。2000年畢業后,我去了離家千里的一個縣城的小儲蓄所。大偉留在了哈爾濱,沒有工作。其實,只要他點頭,老家信用社的大門就會向他敞開。大偉跟我說,他走出農村,就沒想過再回去。
大偉送我上了火車,兜里只剩下30元錢。可飯總是要吃的,他表哥在哈爾濱有個不大的浴池,他便在那里蝸居了三個月,燒鍋爐、通下水道、刷拖鞋、幫忘帶錢的女人記賬、給拔火罐的男人買香煙。
表哥托關系幫他弄到進機關單位的名額,得交27000元錢。大偉不同意。父親連夜坐火車來給他送錢。那天,雨下得很大,浴池地漏恰巧堵了。父親進屋時,他正拿著鉤子犯愁。父親一把將錢塞給他,拿過鉤子就通下水道,說:“這活兒不是大學生干的。”在老人眼里,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兒子是穿西裝端金飯碗的,怎么可能干這樣的活兒?
大偉最終沒去機關單位,他做不到心安理得。父親東拼西湊的鈔票成了他第一筆創業資金。“鑫源音像”的牌匾在他畢業后的第四個月,立在了哈爾濱的土地上。
那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店面。10平方米的小屋,柜臺里面鑲嵌著二手電腦桌,貨架后隱藏著臟衣服臭襪子,一平方米不到的衛生間棚頂鋪著軍訓時發的床墊,門口的一對落地音箱在吃飯時便成了餐桌。
租碟、賣碟,是大偉的全部營業項目。一天下來,多則賺三十五十,少則掙三元五元。他常常雙腳懸空躺在床墊上,想象著明天的生意。貨架上,一張張VCD,大偉根本無心觀看。那時,他最大的想法就是:賺錢!賺錢!
一桶方便面,一根雞肉腸,一盤花生米,一瓶啤酒,一地煙頭。連續兩年春節,大偉都沒回家。用他的話說,他已經無家可歸。父親不肯原諒他,母親無法理解他,因他輟學的妹妹,也在電話中默不作聲。
人落魄時,總會遇到更落魄的事情。2003年春,大偉的存折數字剛剛攀升至五位數時,“非典”肆虐,對面的大學封校,他的生意頓時一落千丈。
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大偉開始頻繁地給我打電話,有時會一天兩三次。現在想想,兩個大男人沒日沒夜地煲電話粥,真是惡心至極的事情。
那個年紀的我們,離家在外,沒有顯赫背景,沒有得意事業,沒有嬌妻愛子,身邊甚至找不到能說話的朋友。忙碌的時候,這些都不是問題,閑下來才突然發現,原來繁華背后,我們不過是孑然一身的傻小子。
2005年,我結婚了。大偉沒來,他的彩票站剛剛起步。互聯網無限發達,大偉拿出全部積蓄買了彩票機器,“鑫源音像”改成了“鑫源彩站”。
說實話,我佩服大偉的勇氣。八萬元積蓄并不是小數目。對于2005年的哈爾濱市民來說,它等同于一套50平方米的房子,等同于一輛相當不錯的坐騎;而對于大偉來說,等同于從零開始,等同于家人的希望又一次被澆滅。
大偉說,以前他總是以為,只有像他這樣的外地人才會為錢煩惱,為未來擔心,原來每個人都會。他的彩票站是陽春白雪下里巴人,三教九流社會熔爐。無論是派出所的副所長、餃子館的老板娘,還是賣瓜子的、撿破爛的、化工廠的、服裝店的,在大獎面前,都是一樣的貪婪,一樣的真實。中獎了喜上眉梢,錯過了神情落寞、捶胸頓足,毫不掩飾,這便是我們身邊最可愛的人們。大偉說,在他們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更看到了希望。
孩子兩歲時,我帶著妻兒回老家,途經大偉的彩票站,遠遠看見門口張貼著大紅紙。妻子說,肯定是喜報,肯定中大獎了。我心里琢磨,難道是我那哥們兒中了500萬?
湊近了才發現,不過是一則招聘啟事。問大偉寫這作甚,大偉說打算出去做事。
“做什么事?這生意不夠好,還是錢賺得不夠多?”
大偉搖搖頭:“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離開學校時,我23歲。畢業這六年,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我不會唱歌,卻給大學生推銷最新的唱片;我最怕看鬼片,卻跟顧客聲情并茂地講里面的故事;我跟家庭婦女拉家常,暗示她多買點彩票,照顧我的生意。我用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不停地賺錢,為什么?我只是希望在而立之年有資本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我和妻子滿是驚奇與疑惑。
大偉告訴我,這幾年他一邊開店一邊炒股,已經小有收益,并且在哈爾濱的股票圈里頗有名氣。很多彩民都讓他幫著看股票出主意,更有甚者,將銀行卡給他,讓他全盤操作。在他們眼里,大學生還是很靠譜很有知識的。
我突然想起,大偉當年入學分數超過我們學校錄取線一百多分。難怪他如此喜歡金融,這么多年卻一直做著小本生意。為了這第一桶金,大偉“潛伏”了六年之久。
從大偉的店里出來,妻子問我:“他到底為啥那么折騰?”
“因為他是一條待烤的咸魚,不烤不會熟的那種。”
再見大偉,是今年的事情。畢業10年,同學聚會。拖家帶口的一屋子人中,大偉顯得格外扎眼。仍然單身,仍是帥氣的小伙子,只是眉間的皺紋有些重了。
“沒結婚的唱首歌。”同學開始起哄。心知肚明,22個同學中,只他一人。
大偉一笑:“唱什么呢?這么多年,只有一首拿得出手的。”大偉說這句話時,我知道他一定會唱《從頭再來》。大偉曾笑談,這首歌他做夢唱都不會跑調,熟能生巧。
大偉唱著,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妻子突然碰碰我的胳膊:“你看見大偉戴的手表了嗎?你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戴在他手上,假的也值錢。”
“為什么?”
“因為價值,更因為他是一條待烤的咸魚,一條特驕傲的咸魚,但總會遇到喜歡這個味道的食客。”
(辛麥摘自《當代青年》2010年第4期圖/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