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筱倩
【摘要】中國正直的士大夫自出現以來一直秉持儒家入世之使命,同時對生命的苦悶和憂患的感情也一直伴隨左右,杜甫的這種憂患首先表現為生不逢時。《佳人》給我們感受到的是兩顆不甘寂寞的心的律動,一場心靈的艷遇。
【關鍵詞】杜甫《佳人》貞心
杜甫的詩作中有著強烈的生命悲感。這種悲感源自他對國家命運、人民苦難的憂患,也源自理想失落,壯志難酬的苦悶,始于人生困頓的長安期間,并隨其漂泊的一生不曾衰減。他的詩作被稱為“詩史”,總給人老成持重之感,多厚重,少有描寫女性形象,直接描寫清純可人的佳人之作則惟有《佳人》: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以為:“天寶亂后。當是實有是人,故形容曲折盡其情。舊謂托棄婦以比逐臣,傷新進猖狂,老陳凋謝而作,恐懸空撰意,不能淋漓盡致如此。”言語間對《佳人》極盡贊美之辭。古人久有以佳人自比的風尚,最先起于屈原;而以棄婦自比,最早應起于《詩經·氓》。中國正直士大夫自出現以來一直秉持儒家人世之使命,同時對生命的苦悶和憂患的感情也一直伴隨左右,自屈原在《離騷》中悲愴地呼號“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起,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與自己前途的惶恐與不安之情就自覺地隱藏在美人憂生之后,表現為恐美人遲暮的憂患。杜甫的這種憂患首先表現為生不逢時,壯志難酬的不甘寂寞之情。安祿山之亂后,杜甫棄官寓居秦州,所作《佳人》中所體現的憐惜之情應該就是杜甫自傷之情。宋代詩人楊憶有詩:“獨自憑闌干,衣襟生暮寒。”此處同寫孤寂生寒之感,杜甫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意境更甚一籌,“美人遲暮”種種復雜感情低昂自現。他鄉遇紅顏,對詩人而言,這是一場心靈的艷遇,就像白居易遇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遲暮名伶,遙嘆一聲“同是天涯淪落人”。
詩名正取自司馬相如《長門賦》中“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娛”一句。杜甫當時身在秦州,應該是在上山采藥時與佳人相遇相識的。杜甫用“絕代”來形容佳人在視覺上帶給他的第一感受,幽居空谷所帶來的孤獨、清冷、蕭然之氣,又帶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風骨猶生。可以想象他們相遇,杜甫傾慕她的美貌,定是先驚訝。又被她脫俗不凡的氣質所吸引,進而相交談。交談甚歡又甚惆悵,短短的詩中佳人自述:出身良門而遭遇離亂,父兄罹難而夫婿變心,只身飄零而流離失所。“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佳人傷往事,詩人傷國事,兩下傷心。一句“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惹起多少傷心事。情到深處,佳人感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這清清的泉水就是她守節不污的明證。此時的詩人在驚艷、同情之后。對佳人又多了幾分敬重。他們的相遇由偶遇的驚艷,不經意間轉向心靈的交流,此時,詩人已經將這個偶遇的女子引為知己。他們有相似的身世,身懷珠玉之節操,憂生之悲嘆,感情上遭到拋棄卻仍堅持下去,這個偶遇的女子就像是杜甫遺落空谷的影子。對詩人心靈的震撼可想而知。杜甫在秦州也曾遇到讓他感觸頗深的女子,比如《搗衣》中的婦人,但對浣衣女,杜甫滿懷的是同情,他們的交流平臺是不平等的,杜甫的評判角度是客觀的。而這位佳人的出現,攪亂了詩人本來平靜的心。在他經歷“麻鞋見天子,涕淚授拾遺”的欣喜,又被迫承受棄官南下腹中饑的痛苦之時,找到感情的排泄口。在他看來佳人是一個可以交心的另一個自己,因而所言句句帶情,“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更是站在佳人的立場控訴自己對唐肅宗的不滿。當他發現自己的不平已經具有雙重性的時候,“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就成了自我安慰之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就成了彼此鼓勵之言。
就在他們各自傷懷的時候,去賣珠子的女仆回來了,喜看幽居的空谷中來一男子,于是決定一起修葺簡陋的茅屋。對兩個身邊沒有男人、獨自生活的閨秀來說,修屋的建議非常自然,而對這一活動描寫使得這次艷遇少了幾許夢幻,加入更多的生活氣息。也更為真實。杜甫成功地描寫了一個生動的勞動過程,在聯想的動態圖中映出佳人貞心不改的高尚節操與深深的寂寞情愁。仇兆鰲以為:“不插發,容之悴也;采柏,比貞心不改;翠袖倚竹,寂寞無聊也。”筆者以為,在修補簡陋的茅屋的過程中肯定是歡笑多過憂傷的。修屋總是喜氣的事情,勞動可以使人不自覺的敞開心扉顯出達觀的本性。在這個過程中佳人順手采摘了一朵花。想要捕在頭上卻叉忽然猶豫了的這個細節捕捉得十分出彩。所謂“女為悅己者容”,佳人久居空谷,今遇知己,愛美的天性勃發,卻“摘花不插發”,為什么呢?因而想到儒家最講求禮法,講求“發于情,止于禮”,作為“良家子”的佳人自是從小受到儒家的婦道教育,“摘花不插發”,不是形容憔悴,而是滿懷的憫悵與遲疑。一個“不”字隱含的是杜甫對佳人的遺憾與可惜之情,也是他自己壯志難酬的抱憾。“采柏動盈掬”。“動”字里頭,則隱含一種輕輕的埋怨與不經意的不滿。妙齡年華的如花美人,遭人棄于空谷,難道不怨難道無悔?詩人的到來給佳人原本死寂的心靈投下一顆石子,知音人、貼心人或者淪落人,這個男子讓她心動。于是她才會情不自禁地采花裝扮,這是很自然的感情流露。但是,禮教讓她猶豫,生生變“摘花”而為“采柏”,變動情而為理性。《詩經》中,采柏就是表明貞心,佳人要用一種堅定理性的東西代替初生的忘形與沖動。詩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他自己當時所想應該與佳人相似。情發于心而止于禮,這兩個人都守護著自己的堅貞。偶然的忘形就像這次偶然的艷遇一樣讓詩人更加回味。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這個猶豫就是艷遇的結束,彼此向現實的回歸。這樣禮度的女子是杜甫一直所欣賞的女性形象,他之所以唯獨這首詩直接以《佳人》為名,整首詩滿溢贊賞與惋惜之情也體現這個偶遇的女子在他心里的獨特地位。天晚而涼,分別在即,佳人倚竹相送。晚風吹動她單薄的衣衫,翠袖飄飄而動,身單影只,讓人頓生憐惜之情。深深的寂寞和無聊比晚風更讓人心寒,杜甫的離開佳人依依不舍,倚竹相送定是送出很遠還遙遙相望,而杜甫也許是在繞過竹枝后,忍不住回眸相望,為匆匆相遇而驚喜留戀。情與理在這首詩中融合得不露痕跡,詩人一顆不甘寂寞的壯心的律動,在這次心靈的艷遇中獲得釋放。后人得一窺詩圣的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