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走失在往事里的孩子

半夏重樓

一

午后的陽光下,這對母女是扭打著進了我的理發店的。那個母親一邊拼命地將女兒往椅子上按,一邊沖我嚷,給她剃個光頭!女兒的掙扎顯然在母親失控的狂暴下略顯薄弱。我茫然地站在一邊,手足無措地回答,我不能給這么大的女生剃個光頭。

是的,她顯然不是孩子,她看起來有十八九歲的樣子。瘦,眉毛淡,眼白泛著藍幽幽的光,襯得瞳孔如滴在水里的黑珍珠。我無從了解這場糾葛的始末,因此我只能毫無意義地嚅嚅勸解。可是這個母親卻發了瘋,從桌上搶起一把剪刀,揪起女兒的頭發便絞起來。女孩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像失控的火車拼命拉笛。驚嚇的我沖過去奪下剪刀時,發現女孩的頭發已成了瘌痢狀。

母親在一邊喘著粗氣,女孩子卻鎮定下來,她緊緊地盯著我,眼神閃爍著一種迷離的光芒,然后她從鏡子里對我說,給修修吧。

十幾分鐘后,女孩子的頭發便從齊肩變成了寸頭,極短的頭發像春天里剛剛萌動的草尖一樣貼著頭皮。

其實并不丑,反倒讓女孩子的五官越發清晰明朗,還有一種鹿一樣的靈動。

這對母女走時還是相互怨懟的。我的店里常會有一些奇怪的客人,但是這么奇怪的事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晚上打烊時,一個旋風般的身影沖進來,仔細一看,是白天那個奇怪的女孩。她叉著腰瞇著眼睛看著我說,我離家出走了,你收留我!

為什么?我脫口而出。

因為是你給我剪的這個頭,她口齒伶俐地說,這個頭像個丑八怪一樣,我不能見人,所以你得負全部責任。我沒有告你毀容,你應該感到慶幸了。

她飛快地脫掉鞋子,蹬蹬地往二樓跑。她撲在我的床上,而我的枕頭卻被扔到沙發上。

她說,我叫解小柳。

二

我想,解小柳在撒謊。

她洗完澡翻出我的T恤套在身上,不穿內衣,光著雪白的大腿倚在床上抽煙,姿勢風塵極了。我的心輕輕一癢,眼睛里便躥出一條火蛇,從她的腳趾蜿蜒而上,滑膩地爬向她的大腿。

我說解小柳你在撒謊。她漫不經心地問撒什么謊?我說你根本沒有成年,玩離家出走躲在我這兒,是想害我被告誘拐少女嗎?解小柳抿嘴一笑,眼梢輕輕飛揚,像拋媚眼一般,然后她掏出牛仔褲里面的身份證扔給我。我審視著,可仍流露著一臉的狐疑,喃喃自語道:怎么二十歲了還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

我的話像燃燒的煙頭一般砸到解小柳的腳邊,她蹦起來的速度嚇我一跳,然后在我還未反應過來時,她刷地剝掉身上那件T恤。她的胸便像兩只幼小的雪兔一樣顫顫地跳躍在我眼前,細若柳條的腰肢有著美麗的弧度,飛揚跋扈的鎖骨宛若蓄勢待發的利劍,一下子刺中我的心臟。我的喉嚨發干,頭腦沖上一股熱情的激流。我的手剛剛搭上解小柳的肩,她便似化成了一匹絲緞,柔軟地垂落在我手心里。

我的背被她用尖銳的指甲劃得刺痛,于是只好拼命地用激情制服她肆意的野性。

解小柳喘著氣在我耳邊說,你其實就是想要這個對嗎?

我點頭又搖頭,我喜歡這樣的女子,看起來單純,卻會不經意地露出狐貍的尾巴。

三

我獨自經營這個理發店已有八年的時間了。之所以還叫它是理發店,因為它的確很土氣并且簡陋。兩張老式的轉椅,斑駁的墻壁鑲著雕了老式花紋的鏡子,系在桌邊的那根幽黑的皮帶是刮胡刀的打磨石。我時常穿著白大褂,慢條斯理地拽緊皮帶,然后一只手執刀正反面地在上面刷幾下,對著有陽光的地方看,它的刃閃著微薄的寒光。

我告訴小柳我的故事。這個店是我爺爺留給我的,而我的父母早已過世,我跟著爺爺生活。他是個慈祥的老頭,會買淡粉色的橘子糖給我吃。我的爺爺是個老式的剃頭匠,一輩子只會給男人剪最簡單的平頭、分頭,還會刮胡子、掏耳朵。他勤勞努力,惟一的愿望是把我培養成他的接班人,這樣也算有一門手藝。

可是我十二歲那年,他死了。因為有一個寡婦來剪頭發時說爺爺的手摸進了她的衣領,她跳起來罵他是個老流氓。他憤慨絕頂,悲慟難抑,然后他以死證明他的清白,用一把剃刀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我好不容易等啊等啊,終于等到我十八歲,從福利院回到這個爺爺留給我的房子里,一幢老式的兩層老房,陰天漏雨,天晴漏陽光。我將里面稍稍打掃一下就開了張。我會爺爺的所有手藝,只剃老式的發型,所以到我這里來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他們進不了那些燈紅酒綠的新潮美發屋。也就是說,我在用這種方式懷念或是紀念。

我說得那么動情,一抬頭卻看到解小柳的臉,像燈光下的塑料花一般,她眼中流動的光彩幾乎成了將熄的殘燭。我想這樣的故事能讓年輕女孩子感動的概率實在是太低了,還不如抱緊她柔軟的身體汲取年輕的水分澤養自己涸澤的靈魂來得比較容易。

四

解小柳很是勤快。她輕手輕腳地整理房間,在我還睡懶覺的早晨,她卻已經下樓打掃好店面準備開張。這樣的生活,我們皆滿意,有一個體貼的愛人,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吧。只是我還是不明白解小柳停留在我身邊的原因,也就是她的母親為何拼死要給她剃個光頭。

解小柳不肯說,她潔白的腹部有一條傷疤,我輕輕摸索時,她不悅地將我的手打開。她輕描淡寫地說,曾經懷疑她肚子里長個腫瘤,結果做了手術才發現原來不是。

可是我很快知道了解小柳是在撒謊。

在某個早晨,我心血來潮提前下樓,卻看到解小柳將地上的一撮頭發撿起,放進嘴里。我輕輕地收起腳步,慢慢回到床上。

我的朋友何士再次登門,他在為一個房產公司工作,數次勸我將這座老房子賣掉,光地皮就能賣個不菲的價錢。我的左鄰右舍都已被勸得心動,現在只有我還倔強地當釘子戶。

何士英俊帥氣,他說,你完全可以拿這筆錢重新開個新潮的美發屋。舊的必須淘汰,理所當然應該淡忘。我承認這句話讓我內心有所動觸,但我還是拒絕了。我不想拋棄過去,不想忘掉傷痛,那些刻在生命里的記憶是沒有辦法輕易抹去的。

我是如此固執的人,所以當我在拐角的咖啡廳看到何士和小柳坐在里面談話時,我沒有過去。我想何士只是想通過小柳來勸我,小柳果然問及這個問題,我很輕淡卻又堅定地回答,我不賣。

小柳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而我卻已是第四次看到小柳和何士喝咖啡了。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很輕松愜意,小柳笑得像明媚的花朵。

然后有一天小柳說她要離開我,要換另一種方式生活。

我立即想到她在何士面前明媚的笑臉,小柳從沒有這樣對我笑過。因此我冷冷地問,何士知道你有個古怪的嗜好愛吃頭發嗎?小柳的臉色猛地一蕩,如風掠過湖面。我說,何士知道你腹部的傷疤不是醫生尋找所謂的腫瘤,而是從里面取出像腫瘤的頭發團嗎?是的,小柳,你是個變態,你來投奔我并不是所謂鬧離家出走,你有吃頭發的嗜好,為此你的腹腔曾集聚一團無法排解的頭發團,所以你動過手術,但手術后你仍無法改掉惡習,所以你母親會在憤怒之下揪著你要剃個光頭。

而你來到我這里,是看我一個人生活,店面也只一個人在打理,這方便掩飾你這古怪的嗜好。

解小柳,這一切何士知道么?

解小柳瞪著眼睛看著我,許久,她開口了。

那么你呢?你撒的謊呢?你是真的為紀念你的爺爺而打理這家理發店嗎?他是你的親爺爺嗎?顧家明,別自欺欺人了,你的變態不亞于我。你是個對老式剃具深深迷戀的變態,我們的經歷有什么區別?

解小柳的話如同一個驚懼的雷,將我劈得四分五裂。我的腦海像被一片刺眼的亮光籠罩,那些塵封的往事如同黑色濃煙滾滾涌現。

是的,他不是我的親爺爺,我只是他收養的孩子。他是個極度變態的老東西,我還能看到兒時的我被迫褪盡衣褲站在他面前,渾身抖得像打擺子似的,我的眼淚汩汩涌出,滴在那個埋在我身上的頭顱。然后我感覺到那雙游走在我身體的手,像粗糙的砂紙一般,狠狠地打磨著我的皮膚。我很痛,很害怕,我的牙齒咯噔咯噔地拼命敲打。這個聲音一直貫穿了我以后整個生命線,如一道追魂鈴。

我十二歲的一天,偶爾看到他對一個寡婦動手動腳,被臭罵一頓后,他牽進來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女孩子嚼著他塞著一嘴的橘子糖,跟我一樣被輕易地褪盡衣衫。他的手指像一條惡毒的蛇,啃噬起來貪婪而又兇殘。我發出一聲尖叫,止不住地嘔吐。

當晚他狠狠地打我,我終于反抗,用盡全身的力氣狠命一撞,他的頭磕在椅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我用手指探索他的呼吸,他只是昏迷而已,所以我猶豫了片刻,拿起桌上的剃刀塞在他的手里,握住它割開了他的喉嚨。

而現在,解小柳,你為何要讓我這么痛苦地回顧往事?是的,我迷茫在往事里,沉淪在理發店里,像在沼澤中跋涉一樣,可是你為何要讓我清楚看到我的終點是被沼澤吞沒。

我像只豹子一般撲倒解小柳,她柔嫩的脖子根本不經一握,鋒利的剃刀抵在上面,拉開一條淡淡的血線,接著,血線變粗變寬。

解小柳驚懼地瞪大眼,她喘著氣說,顧家明,我離開并不是和何士私奔。

顧家明,你怎么不認得我就是當年那個六歲的女孩?那個惡棍奪走我的天真和純潔,我只記得他將我的辮子反過來勒在我的嘴巴里,止住我的呼叫。所以我拼命地嚼著頭發,這個惡習就這樣隱匿在我的生命里了。

我和母親第一次在你店里爭吵,我很快就認出了你,當時站在樓梯上嘔吐的男孩。我來,不是害你,我只是覺得心里很寂寞,這種寂寞希望你能懂。可是現在我選擇離開,亦是何士幫我明白,生命如果一直以這樣的方式生活,痛苦便成了依賴性,抗藥力會更大,我們就會想方設法增大痛苦的力度。這是不對的,我們應該改變,過去的應該拋棄,而不是沉淪。

我的淚洶涌而出,我拼命用手去堵小柳的傷口,脫掉襯衣去堵。小柳,我真的害怕寂寞,害怕你離開后的寂寞,所以不想你拋棄我。我喃喃自語道,眼睜睜看著小柳漸漸散開的瞳孔,是真正熄滅的殘燭,冰冷而絕望。

責任編輯:伊人yiren55@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