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愛情獨角戲,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對白

麥青青

五年不曾開口,站在臺上,忘了自己,眼前只有葉落城,他是我的柳夢梅,要入戲,入夢,尋他,在花園,在梅下。

我成功了。

那天,葉落城突然停在梧桐樹下,他說,你就是那個唱昆曲的吧?

慌亂,語塞,我傻傻地點著頭。

是我先愛上葉落城的。

有人曾說,誰先愛了,誰就輸了。

是的,在愛情上,我從沒贏過。

愛上一個人只需那驚鴻一瞥,而忘記一個人卻需要一輩子,這句話的正確性無從考證。

只是,我用了九年的時間,依然無法做到忘記葉落城。

一、

葉落城的舞跳得太出色了。

大二舞會散場,我知道自己完了。心開始慌,從不曾有過的慌,見到葉落城會慌,見不到葉落城更慌。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站在通往籃球場甬路的梧桐樹下,即使春雨綿綿,淋得像個落湯雞,依然站在那里。

因為,葉落城會經過。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懷里抱著籃球,飄過那一抹淡藍。那時的我,不懂得愛,只是喜歡,傻傻的癡癡的喜歡。即使葉落城從不曾注意到梧桐樹下那清瘦的身影。

我忽然開始怪自己長發不夠飄逸,裙子不夠雪白,聲音不夠柔婉,總之,一切都不對了。

女兒家怪自己不夠驚艷,是從喜歡上一個人開始的吧。雖然只有那棵不發一言的老梧桐懂得我的相思,卻仍固執地喜歡著。

二十歲,我的二十歲,每片飄落的梧桐葉子上都寫滿了三個字:葉落城。

我聽昆曲,到癡,卻從不曾開口唱上半句。

六歲,我被母親帶到單位學昆曲,那時是極不情愿的,后來為它著迷時,母親卻硬生生地斷了我的戲路。她說,戲子太清苦,還是讀書吧。我哭,我鬧,卻無法動搖母親的決心。

如果有些事情無法改變,倒不如永遠埋葬,所以,我封口,永遠不再開口唱昆曲。然而,遇到了葉落城,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想唱,唱給他,讓他聽到看到然后驀然一笑。

小生哪一處不曾尋到,你卻在這里。

葉落城是我的柳夢梅,只一面便入骨相思的人兒。

二

那天晚會,我的戲妝很濃,是有意的,它像我的面具,遮掩著我緋紅的臉頰。

五年不曾開口,站在臺上忘了自己眼前只有葉落城,他是我的柳夢梅,要入戲,入夢,尋他,在花園,在梅下。

我成功了。

那天,葉落城突然停在梧桐樹下,他說,你就是那個唱昆曲的吧?

慌亂,語塞,我傻傻地點著頭。

他說,你不上妝好看,媚得道古仙風,你適合唱昆曲,真的。頓時心里開出了一朵花,燦爛著、芬芳著、嬌艷著,忘記了他在說什么,只知道他在說話,重要的是在和我說話。

每個女人都是一朵花,為心里的人綻放,即便只是一朵卑微的小雛菊,一樣可以開得凜冽幽香。

葉落城說,有時間一起聊聊昆曲,我也挺喜歡。

看著他瘦長的背影,我傻傻地笑,梧桐花原來是這樣散發著淡淡清香。我伸長手臂,跳了起來,一朵花便落入掌心。

六月的陽光熾熱,流著汗,長著痘,我卻歡喜著,我知道,這是青春歡,愛情喜。

我的心里長了草,癢著,顫著,磨著。不停地望向門口,教室的,自習室的,閱覽室的。因為葉落城說,有時間聊聊。不敢去找他。卑微,從喜歡上一個人的那一刻就開始了。所以,葉落城出現在門口時,我的心跳了出來。第一次離他這么近,甚至聞得到陣陣飄來的發香,我羞澀地笑,念著的人就站在面前,我卻連說句“因何到此”的勇氣都沒有。

三

他也笑了,帶著大男孩兒的靦腆,下個月是我女朋友生日,她喜歡昆曲,我想學一段當生日禮物送她,一個月的時間能學會嗎?

找我,卻不是來尋我。眼前分明是桐花萬里路,卻并不是為我而妖嬈。我應著,應著,舍不得拒絕,是真的喜歡啊。他說,那就這樣,你方便時找我 ,這是我的手機號,待學成,我請謝師宴。

我笑,夾著濃濃的酸楚。

昨日所夢,池亭儼然,欲拾夢,怎奈添新愁一段。

選了《牡丹亭》里杜麗娘與柳夢梅在花神的指引下初會的那一段。葉落城點頭說,好。

我唱: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他唱: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突然兩行清涼的東西奪眶而出,我不敢看他,再不敢看他。我是梅,只有一個月的花期,萎謝后就失了眼前人。而葉落城早已種在了我的心里,生根,發芽,茁壯。夢里百般癡纏,醒來淚濕春衫,卻不見了夢中人。

原來,暗戀只是我一個人的戲,一個人的糾結,一個人的春夢殘。

謝師宴,我喝到三分薄醉,臉色緋紅,唱《牡丹亭》,唱《西廂記》,唱遍所有曾學的段子,我對著葉落城笑,笑得春風蕩漾,笑得百媚叢生。

葉落城喝吐了,被我灌的。

他挽著我的胳膊唱柳夢梅,他望著我笑說,昆曲聽不得,唱不得,是毒,是毒啊。

有人曾說,愛情也是毒,而我中毒已深,病入膏荒。

葉落城唱累了,閉著眼,癱在KTV的沙發上。我坐在他身旁,看著他,一直看著,淚靜靜地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他突然睜開眼,醉眼迷離,一把拉我入懷。沒有躲,我任他緊緊地擁著,淚水狂涌。葉落城的心跳狂而有力,柳郎,我的夢里人。

我們的唇貼在一起,舌糾結在一起,濕熱而纏綿,我們聽到彼此濃重的呼吸,一時便是一世,一世啊!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只是今年。誰不曾年少輕狂,誰不曾為情所困,誰不曾為夢里人癡癡癲癲!

愛情啊,就是紫霞留在至尊寶心里的那滴淚,此后義無反顧,微笑著為心里的人兒墮落在漫漫人生之中。

四

后來,葉落城再也沒出現,直至畢業。有人說,他出事了,不得不離開學校。也有人說,他出國了。總之,那晚之后我再也沒見過葉落城。迅速干瘦,不是病,是為相思。莫道相思不消魂,人比黃花瘦啊。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北京。我想,也許有那么一天,葉落城會想起他的大學時光,然后再突然回到這個城市。即使不再相遇,這樣想著,心就不再涼。

越來越喜歡昆曲,卻不再唱,只聽《牡丹亭》。聽著聽著就淚水滂沱,不能自已。

三十歲前的最后一個生日,我喝得酩酊大醉,我說我要唱歌,唱劉若英的。

“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一輩子都這么孤單,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樣孤單一輩子……”

然后姚君突然說,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從晚會的那一抹驚艷到如今大學畢業,整整九年,他追了九年,我拒絕了我九年,怎樣深刻的一份感情,讓我如此難以放下!他是兵敗西山,永永遠遠的兵敗西山。

原本,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懂得我的相思,只有葉落城不懂,只有他!相思樹下說相思,只是,思郎恨郎郎不知啊!

那晚,我被惡夢緊緊包裹,夢里的葉落城清瘦蒼白,他拉著我的手,眼神近乎哀求,我摸著他的臉,卻突然血跡斑斑。我大聲喊,大聲喊,猛然驚醒,枕巾濕了大片。

無眠,徹夜無眠。

早晨到單位,突然打翻杯子,滾燙的水落在手背,在醫院包裹好,離開之后,卻發現醫保卡落在了藥房。

似乎一切都亂了方寸。我拿回醫保卡,轉身,包滑落到地上,整個人僵在那里,淚珠兒滾滾落下。是葉落城,怎能是葉落城?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然后有個女子走了過來,扶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可是,他,他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我走向他們,兩條腿綿軟無力。

葉落城,只一句,我便哽咽到無法成言。

他一驚,手臂輕輕地滑落,我看到他的慌亂,雖然只是一閃而過。

林伊。

他叫我的名字,我應著。

他說,這是我同學,也算一月之師,這是我的妻。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可是,他記得,什么都記得!

我對著他們笑,這蒼涼,她的妻不懂,他看不到。

五

葉落城來北京做手術,視網膜脫落,我說,你們別住賓館了,住我那里吧,可以做飯,方便些。

我說不麻煩,真的。

我說,你們別客氣,來吧。

于是,葉落城來到我家,還有他的妻。

他的妻是個溫良的女子,愛說愛笑,她說,你就一個人嗎?

我點頭。

她說,是你眼界太高吧。

我笑,北漂,低不成高不就啊!

我喜歡眼前的女子,是真的喜歡。她賢淑溫婉,似一湖清透的湖水,純凈著身邊的人。她拿起我的唱片,一臉驚詫,你也喜歡昆曲嗎?我老公也很喜歡,他是戲癡。我貌似平靜,心坎里卻是另一番疼痛。

她說,喜歡昆曲的人都是情種時,我當初就是因為這點嫁給落城的。聽說他大學的女朋友是校長的女兒,后來他又愛上了別的女子,他女朋友揚言如果他和那個女孩兒在一起,就絕不讓那個女孩的大學畢業證順利拿到手。于是,他為了保全她,提前出了國。再后來,落城回國遇到了我,就再也沒逃出我的小魔掌。

她笑,燦若桃花。

我也笑,苦似黃連。

葉落城突然從屋里走了出來。他的妻說,是我們聊得太熱烈,吵醒了你吧。他搖頭,只是搖頭。

坐在王府井的全聚德烤鴨店,她的妻仔細為他包好鴨片,然后送到嘴邊。

我為自己倒滿酒,一杯又一杯。我說,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是的,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總要離開,總會離開。他們離開北京的前一晚,我唱了《游園》,唱了《尋夢》,唱了《驚夢》……

后來,葉落城的妻子說,不行了,要睡了,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戲癡,咿咿呀呀怎么就聽不出好呢。

葉落城安靜地坐在那里,他說好,好,一直叫好。

午夜兩點,我唱到聲音嘶啞,他說,出去走走,再吹吹北京的風。我們去了天安門,站在金水橋邊,葉落城握著我的手,他說,幸福吧,你幸福我才會幸福。我閉上眼仰起頭,涼涼的唇觸到葉落城的。

我們像兩個絕望的野獸,咬破了對方的嘴唇,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葉落城把我擁在懷里,他說,從此紅塵咫尺,兩兩相忘。

尾聲

很多年之后,我依然喜歡坐在沙發固定的位置。只是,沒有人知道那是葉落城曾坐過的位置。前些日子,電視里晚上播《北風那個吹》,看著帥子最后跳的芭蕾,淚水竟模糊了視線。

雖然,歲月忽已晚。

雖然,已是近黃昏。

到底曾琴瑟合音。

而我的戲,我的青春大戲,遺落在北京,遺落在金水橋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而,情起情落,終只是用來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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