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遇見你

馬小淘

與《別離開我》改編而成的電影相遇，純屬機緣巧合。我并不知曉小說已被搬上銀幕，而是偶然在電影頻道看到它。電影的名字叫做《危險激情》，若不是因為佩內(nèi)洛普·克魯茲，我恐怕見到這個蹩腳、低俗的名字就要換臺了?？戳藳]多久，我便驚喜得簡直有些激動地意識到，就是它——《別離開我》，雖然從蒙娜麗莎更名為王二麻子，但還是它。

我沒有料到佩內(nèi)洛普·克魯茲可以將角色詮釋得那么動人，因為她與我心中的伊特麗亞相去甚遠。我心中的伊特麗亞頭腦簡單，沒有幽默感，眼神膽怯懵懂，看不出任何對未來的盤算；她應該沒什么品位，梳著普通的長發(fā)，頭發(fā)稀少油膩地耷拉著，倉皇并且缺少美感；小腿有些彎，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因為缺鈣，沒有良好的家教，所以難以顯露優(yōu)雅的體態(tài)?？傊撂佧悂啈摯炙住⑵鄳K、毫無魅力，不過是吃苦受累的下層年輕女郎中的一員。佩內(nèi)洛普·克魯茲不合適，她太光芒萬丈了，簡直是個發(fā)光體，縱使在最星光熠熠的紅地毯上也總是能輕易脫穎而出，如何遮掩起鋒芒，裝得出貧賤糊涂的平凡模樣？最關鍵的是，在我的印象里，她身上透著囂張、奔放、瞬息萬變的妖嬈，一秒鐘就會讓人失去判斷力，怎么可能變身為伊特麗亞，表現(xiàn)那種可憐兮兮？可是，如同我難以揣測勞倫斯·奧利弗如何自如地演活了《情定日落橋》里的老扒手一樣，佩內(nèi)洛普·克魯茲一下子從郁金香轉(zhuǎn)身變成狗尾草，沒有想象中的大費周章，而是輕輕巧巧。她面容哀戚，不由自主地墮入那段中產(chǎn)階級的婚外情里，發(fā)出微弱的嘆息。

伊特麗亞死掉了，不論是在小說里還是電影里，她都是真正的受害者，死在疼痛里。她那身為醫(yī)生的情人蒂姆無能為力，只能顫抖地看著她那么輕易地死去。

蒂姆是有家的，他年輕有為、生活富足，一切看起來無懈可擊。他的妻子優(yōu)雅、迷人，幾乎無可挑剔，然而我還是必須引用原著中的句子證明他的不滿意：“她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跟她名貴衣服上的扣子沒什么兩樣。”是的，他愛她，卻還是忍不住這樣描述她。

那天，他驅(qū)車前往海邊別墅與妻子會合，卻因為車子拋錨，在炎炎烈日下結(jié)識了伊特麗亞。初見她，蒂姆懷著上流社會的品位、學養(yǎng)鄙夷著她的粗糙和貧困，幾乎把她歸類為一只滑稽的猴子，然而他還是忽然失控，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強暴了她。他愧疚懊惱地扔下幾個錢火速逃離，奔向海邊妻子的懷抱，將這視為獸性大發(fā)的不堪插曲?？墒窃谌蘸蟮纳钪?，他對伊特麗亞念念不忘。于是蒂姆一次次回到伊特麗亞破敗的住所，吃粗糲的食物，嘲弄又心疼著她屋里寒酸的擺設，滿足后野蠻地扔下一些錢，安然離去，直到她懷孕。孩子是個驚喜，能讓人直視自己的內(nèi)心。憐憫、依賴、疼惜等復雜的情感噴涌而出，蒂姆發(fā)覺自己早已陷入這段七扭八歪偷雞摸狗的情感里不能自拔。他激動地望著這個永遠那么狼狽的窮姑娘，把道德感一腳踢出去，勇敢地生出與她遠走高飛的沖動。

可惜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就在蒂姆忐忑地伺機與妻子攤牌時，另一個事實猶如晴天霹靂——親愛的，我懷孕了。伴著妻子幸福明艷的笑容，他得到了另一個喜訊。他幾乎同時有了兩個孩子，而這一個更光明正大，更順理成章，優(yōu)越地帶著婚姻的印記。剛剛堅定的決心土崩瓦解，這個即將做父親的男人左搖右擺，差點被良心撕裂。

與常見的第三者登堂入室、咄咄逼人不同，伊特麗亞永遠畏縮在角落里——她沒有任何要求，從不拒絕，偶爾的哭鬧也那么短暫、那么底氣不足。他給她錢，她塞進罐子里，從來不曾動用。當她得知蒂姆的妻子也懷孕時，目睹了他們般配和美的婚姻場景，就草草打掉了自己的孩子。她平靜地躺到一個吉卜賽女人粗陋的床上，在似乎是個破爛集市的地方，完成了流產(chǎn)手術。她輕描淡寫地對醫(yī)生情人說著那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草菅人命的所謂手術，仿佛在她眼里生命并沒有多珍貴，就如同一塊臟抹布，可以隨意丟在什么地方。

猝然，也意外，但是合情合理，沒有多久，伊特麗亞死于骯臟手術帶來的腹膜炎。他的愛，把她推向了徹底的絕境，連命也搭上了。彼時他們正在逃避現(xiàn)實的旅途中，她臉色蒼白陷入昏迷，他竭盡全力找到一個小醫(yī)院，卻撿不起她隕落的生命。那么突兀，她卑賤地死在不知名的小醫(yī)院，匆匆結(jié)束了卑微的一生。

多年以后，彼時尚在孕育的孩子已然長成15歲的少女，度假、別墅、酒會，三口之家和睦安逸，已屆中年的蒂姆生活在溫暖舒適的環(huán)境中，誰也看不見他內(nèi)心的傷。直到女兒在車禍中險些喪生，陷入生死未卜的昏迷。醫(yī)生蒂姆、爸爸蒂姆像情人蒂姆一樣束手無策，只能祈禱上帝保佑。他焦灼地守在病床前，娓娓道來，對著尚未脫險的女兒揭開了心靈的傷疤。小說和電影都從這里開始，一個憔悴的中年男子，飽含愧疚和懺悔的回憶……

我最恨愛情片不演到地老天荒，卻被這夭折在半路的愛情引得心緒難平。要怎么來形容它？直指人心，還是感人至深？我無法擇揀出準確的詞語。它桃子一般軟，鐵一般硬，生生牽出一段失控的揪心的迷狂。當然，我知道作者要表達的不僅僅是一段孽緣，罪與罰，靈與肉，毀滅和拯救……然而我還是被伊特麗亞牽引，疼惜她過于慘烈的犧牲。如果一個人的外表、智力、談吐等等一切的一切都與你的設想如出一轍，那么你愛上他等于愛上了自己的判斷。最最可怕的是，你瞧不起他，看不上他，覺得他簡直是個不入眼的家伙，與自己的審美背道而馳，卻依然欲罷不能，那么你別無選擇、在劫難逃了。是的，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如果遇上，你必須經(jīng)歷，無論笑容還是眼淚，直到最徹底的喜悅和悲傷。因為這樣的時刻，愛情像狼，你是羔羊。

我以為從小說到電影改編過程中，傳承和微調(diào)的成功也與愛情有關——塞爾吉奧·卡斯特里托是瑪格麗特·瑪贊蒂妮的丈夫，前者是電影導演兼主演，后者是小說的作者，他們借助傷感尖利的故事珠聯(lián)璧合。我深深記得那個書里似乎不曾有的情節(jié)：小醫(yī)院門口，蒂姆手里攥著他為伊特麗亞買的紅色高跟鞋，滿眼被擊碎的絕望。人已去，鞋無路可走，蒂姆懷著內(nèi)疚和傷痛繼續(xù)按部就班的人生……那紅鞋腥氣十足，紅得狼狽，紅得凋零，紅得讓人熱淚盈眶。

（陳晨摘自《小品·美文》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