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信念的信念

余杰

葛蘭西是個體弱多病的駝背孩子。家里人給他做了一個帶鐵環的胸圍，讓他套在身上，并把他掛在天花板上，懸在空中。大家以為這是把他弄直的好辦法，然而背后的突起部分越來越高，后來胸前也突起了。長大以后，畸形的葛蘭西身高不足1.5米。

然而，正是這個駝背的意大利人，以他非凡的創造性思想震撼了整個歐洲乃至世界。胡薩爾認為，葛蘭西是“列寧逝世后最深湛和最多產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之一”。

1926年11月8日晚，墨索里尼發動政變。葛蘭西剛從議會回家就被捕了，盡管他有議員豁免權。對他的審判拖了很長時間，因為要用充分的材料把葛蘭西描述成“顛覆分子”、“對公共秩序非常危險的人物”是不容易的。但葛蘭西早已對審判的結局不抱幻想，他說：“我的精神狀態極好，因此有人以為我是個魔鬼，有人以為我是個圣人。我既不想當烈士，也不想當英雄，我認為我只是個具有堅定信念的普通人物，不想用自己的信念與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做交易。”看守“好心”地勸他倒戈，倒戈后他至少能當部長。他微笑著拒絕了，看守便認為他是個十足的傻子。

1928年5月，墨索里尼指定政治法庭——保衛國家特別法庭對葛蘭西進行審判。葛蘭西的罪名是“從事陰謀活動、煽動內戰、包庇罪犯、挑動階級仇恨”，檢察長指著葛蘭西說：“我們要使這個頭腦20年不能工作。”果然，葛蘭西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4個月零5天。

然而，這個偉大的頭腦并沒有一天停止工作。在病魔的折磨下，他完成了輝煌巨著《獄中札記》，總共2848頁，合打字紙4000頁。

審判前夕，葛蘭西給母親寫了一封信，這無疑是一篇可與《神曲》比肩的文字：“我希望您很好地理解，從思想感情上理解：我是政治犯，也將作為政治犯而被判刑。對此我沒有、永遠也不會有任何值得羞愧的地方。說到底，在某種程度上是我自己要求被關押和判刑的，因為我從來不想改變我的觀點。我已準備為我的觀點貢獻生命，而不僅僅是坐牢。我只能保持平靜，并對自己感到滿意。親愛的媽媽，我真想緊緊地擁抱您，以便使您感到我是多么愛您，多想安慰您，因為我給您帶來不幸，但我只能這樣做。”

生活就是如此，非常艱難。兒女們為了保全自己的榮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嚴，有時不得不給媽媽帶來極大的痛苦。這樣的文字讓我想起了林覺民的《與妻書》。林覺民感情澎湃，葛蘭西卻鎮靜如磐石，一點也沒有意大利人的浪漫，也許苦難早早地將他導入澄明之境。

剛入獄時，葛蘭西的健康狀況就已惡化，他掉了12顆牙齒，患有尿毒癥引發的突發性牙周炎和神經衰弱癥。非人的監獄生活繼續毀壞著他的身體，他患上了胃病和腦溢血。

艱苦的思考和寫作讓他失眠，他說：“我進出牢門像一只蒼蠅，不知要飛向哪里，也不知要死在何方?！痹诓⊥春捅O禁中，葛蘭西的“實踐哲學”逐漸成形。這是一種批判“常識”、恢復人的“個性”的哲學。這名垂死的囚徒，這名“可惡”的叛徒，以驚人的毅力創造了一個宏大的思想體系。

1933年，葛蘭西的生命已走近死亡線。他又添上了脊椎結核、動脈硬化、高血壓，5個月內體重猛減7公斤。法西斯政府向他暗示，只要他謙恭地懇求寬恕，保證不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就能重獲自由，入院治療?？墒牵鹛m西認為請求寬恕便意味著道義上的自殺。

一次昏迷之后，他對趕來的牧師說：“牧師，你是靈魂的監護人，不是嗎？人有兩種生命：一種是靈魂，一種是肉體，赦免會拯救我的肉體，但會毀了我的靈魂，你明白嗎？”

1937年4月27日，葛蘭西死于突發性腦溢血，享年46歲。死前，他已預料到法西斯可恥的命運。

崇高的理想，只能屬于崇高的心靈。被終身放逐的但丁是文藝復興時代的豐碑，被囚禁而死的葛蘭西則是20世紀的豐碑。

葛蘭西的人格將像恒星一樣永恒地閃爍。

（韓 斌摘自《文苑·經典美文》2010年第8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