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惟一的一天工作結(jié)束后,我對著一桌巴黎的客人們興高采烈地宣布說:“我的老板有一只膠皮手!”在法語中,老板這個詞是英語中的廚師,所以這句話聽起來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一個有一只膠皮手的廚師,你一定會想這只手會不會在做飯的時候融化呢?
聽到這話,客人們都把身子靠近了桌子,顯然他們是在擔(dān)心我是不是用錯了詞兒。“你的老板?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工作的?”他們轉(zhuǎn)過頭去看著休,想在他那里找到答案?!八泄ぷ鲉?”我想休可能以為我不會注意,他放下手里的叉子,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是義工?!弊屛胰虩o可忍的是他說這句話時的態(tài)度,不是正大光明而是低聲下氣,就好像是你在聽一個3歲的小孩子在興高采烈地講述他上學(xué)第一天的重大事件時,有人在旁邊尷尬地解釋說:“別聽他瞎說,是幼兒園?!?/p>
我不滿地說:“是不是義工有什么關(guān)系,不管怎么說,我也有老板呀!他的手確確實實是膠皮做的。”我在腦子里對這條重大新聞已經(jīng)醞釀了很長時間了,甚至排演了好幾次究竟應(yīng)該怎樣發(fā)布這條新聞,在字典里查了好幾遍重要的單詞,當然,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會有什么樣的效果,但是在我想象中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種結(jié)局。
休心不在焉地說:“肯定不是真正的膠皮,也許是一種特殊的塑料吧!”朋友們都點頭稱是,可是他們并沒有見過我的老板,也沒有看見他毫不在意地把鉛筆夾在他那些假手指之間的動作。一只塑料手絕對不會這么輕而易舉,一只塑料手在桌布上滑動的聲音一定跟膠皮手不一樣。我不依不饒地說道:“我相信我親眼看見的,就是膠皮手,聞上去像是橡皮擦的味道?!?/p>
如果有人對我說他的老板的手聞上去像是橡皮擦,我二話不說,對此篤信無疑。可是今天休好像是又犯病了,他接著我的話茬兒說:“你說什么?你的老板讓你聞他的手了?” “嗯,沒有?!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是那么回事兒!”“這不結(jié)了,那就一定是一只塑料手了?!?/p>
“你說什么?難道說沒伸到你鼻子前面讓你聞一聞的就是塑料的?這是誰規(guī)定的?”我們倆共同的新年計劃是在客人面前決不爭吵,可是現(xiàn)在休卻讓這個計劃越來越難以實現(xiàn)。我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那只手就是膠皮做的,而且是很厚的膠皮,就像是輪胎一樣的膠皮?!薄澳敲词强梢耘蛎浀哪z皮了?”客人們聽了休的玩笑開心地笑了起來,我在心里卻把所有人的缺點都想了一遍。一只能膨脹的手,真是一個愚蠢的想法,根本不值得一提,難道這些人都看不出來嗎?
“聽著,這不是我在商店里看到的,我和我的老板呆在同一間房間里。”我已經(jīng)有些臉紅脖子粗了。“我知道了,還有什么呢?”休挑戰(zhàn)似的問道?!澳闶鞘裁匆馑?還有什么?”“你的義工。你的老板有一只假手……還有什么呢?”
讓我先向各位解釋一下,在巴黎找一份義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正好趕上是要大選的年份,人們無論干什么工作,政府都給錢。所以當我去申請義工的時候,惟一剩下的差事兒就是在地鐵站為盲人上下車提供幫助,這個服務(wù)項目是我的老板創(chuàng)立的,他在售票室旁邊的一個沒有窗戶的小黑屋里設(shè)立了臨時辦公室。也邪門了,我去那天一個盲人也沒出來逛街,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呀!“聽著!”我氣哼哼地說道,“我在一個小黑屋里無所事事地呆了6個小時,那個有著一只膠皮假手的人對我不理不睬,你說還有什么是什么意思?難道這一切還不夠嗎?”
朋友們開始互相遞著眼神不解地看著我,這時我才意識到我開始講英語了?!爸v法語?!毙菝钗艺f,“你要講法語!”這就是那種時候,就是那種你突然意識到你要想說的和你所表達的有多么不同的時候,我知道法語里盲人、大選、小黑屋怎么說,可是加上動詞、語氣詞和代詞,說出來就不是我想表達的那么回事兒了。如果用英語,我的話有著雙重含義,一層意思是說不管怎么說,我參加了義工,我工作了,另外一層含義是我饒不了休,他居然不讓我好好講一講我們搬到巴黎后發(fā)生的惟一一件有趣的事兒。
我冷冷地對他說:“算了,別提這事了!”休毫不客氣地回嘴說:“隨你便!”
我起身離開餐桌去拿了一杯水,回來后聽見休正在給大家講我們雇來修理浴室洗臉盆的下水管道修理工。我插嘴說:“這個人只有一只胳膊?!毙莶粷M地說:“你胡說什么呀,他有兩只胳膊?!薄皼]錯,是有兩只胳膊,可是有一只胳膊不好使?!毙萁又f:“嗯,那他也是有兩只胳膊,他的那只胳膊就在袖子里,也不能說他沒有一只胳膊吧!”
他一貫如此,總是在客人面前反駁我,讓我下不了臺階。而我呢,也是當仁不讓,在這種情況下,總是問他一個問題,然后不給他任何回答問題的機會。我理直氣壯地對他說道:“請你給胳膊下個定義,什么是胳膊呢?如果你的定義是那個從你肩膀里長出來的,長長的、毛茸茸的東西是胳膊的話,那沒錯,他是有兩只胳膊。如果你的定義是那個從你肩膀里長出來的,長長的、毛茸茸的東西能活動,而且還能干活的話,那他就只有一只胳膊,對不對?我知道,因為是我?guī)椭涯莻€洗臉盆搬到了三樓上面的,是我,而不是你!聽見了嗎?”
客人們開始不舒服了,我才不管呢!按理說,休是對的,那個下水管道修理工確實有兩只胳膊,可是我們又不是在法庭上,稍微夸大其詞又沒有法官判你死刑,有什么可怕的。人們喜歡想象,你給他們一個生動的形象,他們就可以在大腦里盡情想象,而不是坐在那里像傻子一樣呆呆地只聽著你講得天花亂墜。我們以前沒有探討過這些嗎?他不但不給我捧場,反倒拆我的臺,好像我是個滿口胡言亂語的騙子似的,這點讓我恨得咬牙切齒。
在他用一只胳膊的下水管道修理工的故事毀掉了我的可信度后,人們對膠皮手的興趣也就煙消云散了?,F(xiàn)在客人們甚至連塑料手也不想了,他們現(xiàn)在想的是真正的勞動人民的手,有骨頭有血有肉的手,他們腦子里的形象已經(jīng)被抹掉了,而且他們也永遠無法懂得一只手之所以稱之為一只手是因為手能活動自如,而不僅僅是單純有一個手的形狀。我老板的手有指甲,有指紋,你可能還能給他看手相,不過他的手是粉紅色的,而且硬硬的一點也不靈活,就像是一只你在教某種危險動物學(xué)握手時用的假手一樣。我不知道這只膠皮手是怎么連上去的,是在哪里連上去的,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可以毫不費勁地把這只手卸下來,然后再輕而易舉地裝上去。在我們兩個人坐在小黑屋里傻等著那些根本就不出屋的盲人們的時候,無所事事的我就開始想象著這只手如果放在床頭柜上看上去會是什么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覺的時候會把這只手放在床頭柜上,我覺得帶著這只假手睡覺沒什么意義,其實這只假手一點用也沒有,手指打不開也合不上,就是一個糊弄人的假象,就跟假發(fā)和假眼睫毛一樣。
餐桌上的談話在繼續(xù),可是這個晚上卻早就給槍斃了,所有的人都能看出來這一切。過不了幾分鐘,客人們就會看看自己的手表,找一些家里保姆要早走的借口,然后就會起身告辭。給他們拿來了大衣,我們站在走廊里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再會,再會!他們也邊說著再會邊走下樓梯。然后,我把餐桌清理干凈,休去刷碗,我們誰也不說話,卻都在心里想著這是不是就是我們兩個人關(guān)系的終結(jié)呢?這個機會挺不錯的。人們沒過多久就會說:“哎呀,我聽說你們兩個人是因為一只塑料手而分手的!這是真的嗎?”聽到這話,我又會立即義憤填膺,我們兩個人會為這事兒沒完沒了地一直爭吵下去,直到我們中的一個人死去為止,即便是我們兩個人有一個死了,這種爭論也不會停止。如果是我先死的話,我的墓碑上會這樣寫著:那是一只膠皮手!他可能會選擇埋在我的旁邊,不過他會買一個更大的墓碑,在上面寫上:你說的不對,那是一只塑料手!
不管是死是活,我們都永遠無法取得一致的意見,既然是這樣,我干脆就放他一馬吧!有什么辦法呢?誰讓你的生活要完完全全依靠這個人呢?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一直想象著那只假手如何在揮舞著向人們道別,如何伸向空中示意出租車停下來,如何做著手能做的各種事情……休會問我為什么總是面帶微笑,我會對他說:“啊!沒什么原因!”就這樣什么也不解釋了,自己想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