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維為
(作者:瑞士日內瓦外交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近20年后,我又有機會沿著老路從維也納坐大客車到斯洛伐克和匈牙利訪問。進入了斯洛伐克,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布拉迪斯拉瓦火車站竟和20年前一樣簡陋,連個像樣的候車室都沒有,旅客大都席地而坐,也沒有像樣的餐館,只有兩家夫妻店,七八張搖搖晃晃的飯桌,幾十把塑料椅子,經營著不敢恭維的斯洛伐克比薩餅和俄羅斯羅宋湯。
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我感覺與20年前相比沒太大的變化:那些熱鬧的小鋪子還在,出售各種旅游紀念品、箱包、打火機之類;那些兌換外幣的私人錢莊也在,有十來個,邊上還有幾位“黃牛”;那些出租房屋的老頭老太還在,唯一變化是一位老頭用中文在吆喝:“房間、房間”。
我在布達佩斯又見到了老朋友H君夫婦。夫婦倆20年前的政治激情蕩然無存。我們聊起這20年匈牙利的變遷,他說,“我們沒想到變革如此不易,你說我們政治獨立了嗎?我們現在被北約控制了,我們不喜歡俄國,可不想跟俄國人弄得劍拔弩張;你說我們經濟獨立了嗎?我們經濟現在都被外國人控制了”。聊到匈牙利的選舉政治,H君坦承:“左派右派都執政過了,都是政客,沒有出現過政治家。”
一位匈牙利朋友與我談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現象:盡管制度變了,但舊制度的許多東西仍在運作,特別是原來按照蘇聯模式建立起來的安全系統至今在匈牙利和其他東歐國家影響巨大。“舊安全系統的人與政黨、政客、黑社會聯系密切,表面是多黨制度,媒體自由,實質上是這些人繼續控制著許多政治經濟資源,繼續進行各種利益的私下交換。獨立的司法體系根本沒有建立,也沒有一支高效率的公務員隊伍,任人唯親的現象廣泛存在”。
東歐的變革可用“兩個激進”來概括:政治上激進轉型,由共產黨體制迅速轉變為西方式多黨制;經濟上采用激進的“休克療法”,由計劃經濟迅速地轉向私有化、市場化,其核心也是一個夢:只要激進的政治和經濟變革,這些國家就能很快成為發達國家。結果政治激進帶來的是政治參與突然爆炸和持續混亂。
“休克療法”導致了惡性通貨膨脹,有時高達2000%以上,人民生活水平急劇下降,失業人數劇增,導致了既無政府干預,又無市場制度的混亂狀況,為非法掠奪提供了可能,使一批原來的官員獲得了大肆侵吞國有資產的機會,也使腐敗(特別是烏克蘭、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等國)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我可以說,如果東歐人民有機會重新選擇變革的話,大部分人絕不會選擇這種“兩個激進”的變革方法,而會選擇更溫和理性的改革,因為東歐普通百姓為激進變革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高。
整個東歐經濟在“兩個激進”變革后,變成了高度依賴外資的經濟,普遍負債過高,貿易逆差過大,金融自由化使很多銀行被西方銀行控制,2008年開始的金融海嘯又使多數東歐國家遭受劫難。拉脫維亞、烏克蘭、塞爾維亞的債券評級已被評為“垃圾”級別。
奇怪的是中國國內一些學者至今還認為我們應走東歐道路。例如,不久前,國內一位教授說:“向市場經濟轉型包括了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蘇東國家的激進式轉型,是把兩個改革放在一塊進行。我們的漸進式轉型是先進行經濟改革,再進行政治改革。但第二個改革的相對滯后,使第一個改革難以徹底實現。”幸虧這些人無權指導中國改革,否則中國早成了匈牙利和南斯拉夫的翻版,國家大概都四分五裂了,中國的資產也早就被西方資本席卷一空,哪還有今日之崛起。中國當然要繼續改革,但我們要汲取東歐的教訓,超越西方模式,通過制度創新,實現“文明型國家”的全面現代化。

1990年12月14日,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發生巨變。
看看東歐民主的質量,歐洲權威機構2008年民調顯示,大部分東歐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度非常低:保加利亞為16%,波蘭為17%,拉脫維亞為19%,羅馬尼亞、匈牙利和捷克為21%。英國《經濟學人》雜志下屬的EIU曾發表2006年世界民主質量評估指數,認為東歐國家民主的品質普遍還不如陳水扁主政的臺灣。
東歐劇變20年過去了,在民主問題上交出的成績單顯然不能令人滿意。東歐國家本來的經濟、教育都比較發達,人口遠遠少于中國,與西方文化的同質性也明顯高于中國,還有歐美提供的大量援助和專家指導,但采用了西方政治制度的結果竟是如此不盡如人意,確實值得中國人在自己的民主建設中深思。
上面提到的“沒有出現真正的政治家”、“沒有獨立的司法體系”、“沒有高效率的公務員隊伍”等問題,都是我們在民主建設中必須考慮的。這也使我們更堅定探索中國自己道路的決心,跟著西方模式亦步亦趨,對于我們這么一個歷史文化傳承與西方的差異遠大于東歐的超大型國家是行不通的。
不久前,我給H君發電子郵件,問他匈牙利應對金融危機的做法,他回信說:“整個匈牙利正在等待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救濟,而該組織正在等待中國的救濟”。他夸張了,但似乎也道出了一定的真理:1989年東歐劇變震驚了世界,當時整個西方都看好東歐,不看好中國,但頭腦十分清醒的鄧小平對美國客人說:“不要高興得太早,問題還復雜得很”,他讓中國人繼續走自己的道路。中國一路走來,不能說沒有跌宕起伏,不能說沒有坑坑洼洼,但中國最后拿出的成績單比東歐亮麗得多,中國人也從東歐的經歷中悟出了不少有益的東西。
(作者:瑞士日內瓦外交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