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想當初,舉國傷痛之際,可是有不止一家媒體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地報道章子怡募到50萬、100萬、500萬乃至700萬美元的善款呢。
《2012》讓我十分意外的一點,是片中居然沒有設置記者的形象。
不是么,一向以來,在西方的影視、小說中,凡是涉及到公眾利益的大小事件,總是有記者的身影活躍其中。他們永遠是機敏精悍到近乎咄咄逼人,善于發現線索,不屈不撓深入,頂著壓力進行“獨立調查”,最終寫出石破天驚的“獨立報道”,一如《總統班底》一片中羅伯特·雷德福和達斯汀·霍夫曼所扮演的揭露“水門事件”的那一對記者搭檔——鮑勃·伍德沃特與卡爾·伯恩斯坦。
也許真是勢轉時移了吧,最近章子怡的“戛納捐款門”(我不想采用媒體上流行的“詐捐門”一稱)事件中,似乎以往的“記者”與“讀者”的關系顛倒了過來,是普通網民變身成為伍德沃特和伯恩斯坦,在不斷發現疑點,在通過各種途徑搜集線索,而諸家媒體僅僅是“圍觀”,或者說,像是在對網民們的追蹤調查進行“實況報道”。媒體報道不知何以偏愛一個模式,就是一上來先說“在‘潑墨門后,又有網民開始質疑……”之類,然后要么聯系章子怡或者她的經紀人紀靈靈,請教當事人的高見;要么向法律專家、社會學者乃至公關危機行家進行咨詢,談一些建立在“假設”之上的意見。
一度讓關注“戛納捐款門”的網友嘩然的是,一些媒體甚至在“實況報道”時都沒有搞清所報道的內容,說是網友質疑章子怡聲稱捐款100萬人民幣,結果只捐了84萬。網友們在各個帖子里反復申明,沒人追究章子怡私人捐款的細節出入,至少這不是重點;大家真正疑問的是,章子怡以汶川地震之名在戛納兩次募捐,后來又在紐約募捐一次,而所得善款在此后的21個月居然下落不明,到目前為止一分錢都沒有用于震后救助——那是別人的善心呀。
這一事件連日以來頭緒紛呈,說來不缺足以激發記者們的新聞敏感的線索。比如網友們發現善款下落不明之時,曾經議論“向有關部門反映”,接著就發現所面對的問題是,“有關部門”是誰?網友們總結道,這件事是以救助中國災民的名義,在法國戛納向多國人士募捐,事后在美國紐約注冊了基金會,但似乎是把善款匯到了美國加州,也許正是如此充滿空間差和時間差的操作過程,造成了一年多來“三不管”的局面。作為全球化時代的現象,這難道不是一個很有典型性、值得探討的新聞素材?媒體報道完全可以從此類角度切入,做一點深度的調查與分析。
最新的鬧劇式情節,是出現了一個“關愛兒童組織”的聲明,宣布章子怡基金會將在不久以后把40萬美元交給這個組織,用于在四川德陽建設一個“培訓和資源中心”,而紀靈靈隨之宣布,章子怡基金會募捐到的全部善款就是這40萬美元。事實上,章子怡無權挪用地震捐款于其他慈善項目,更何況網友從美國的監督網站上查到,章子怡基金會已于2009年5月過期。然而更驚奇處在于,網友們對章子怡所說的“關愛兒童組織”——Care forChildren,簡稱CFC——加以調查,發現這家機構的官稱是“英國關愛兒童有限公司北京代表處”,其網站采用代表企業、商業機構的“.com”域名后綴,而沒有采用非營利機構的“.org”后綴。同時,尚有一家同樣名為“Care for Children”的英國官方慈善機構,但已經答復與“英國關愛兒童有限公司”沒有任何關系。此時又有網友翻查出來,時尚雜志《Elle》法文版在2008年6月號關于章子怡的一篇采訪中明確提到,她在戛納組織的“晚會”是為中國紅十字會募集資金!
然而,網友所做的這種種調查本該屬于媒體的職責吧?想當初,舉國傷痛之際,可是有不止一家媒體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地報道章子怡募到50萬、100萬、500萬乃至700萬美元的善款呢。時至今日,就是為了對當年消息的輕浮失實進行彌補,這些媒體難道不應該認真地就“戛納募捐門”事件進行一下“獨立調查”和“獨立報道”么?
不久前上映的好萊塢影片《國家要案》,用長長的片尾展示了一份報紙從排版、印刷到擺上報亭的整個過程,似是在為網絡時代紙質媒體的命運惆悵,又像是在向這一現代文明的標志與載體致敬。以西方報紙一路走過的歷程,倒也當得起這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