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詩選(九首)

趙麗宏

火光

——冬夜斷想

假如，坐上一只小小的舢板。

沒有船槳，也沒有篷帆，

沒有舵把，也沒有指南，

頭上，是呼嘯橫行的風暴，

身邊，是劈頭蓋臉的浪山。

只有海鷗凄厲的呼嚎，

在灰暗的天空里時續時斷……

只有鯊魚慘白的牙齒，

在起伏的波浪間一閃一閃……

你說，你說，我該怎么辦?

是絕望地閉上眼睛，

幻想浪潮把我沖上沙灘?

是虔誠地大聲祈禱，

乞求信風把我吹進港灣?

不，我不愿用這愚蠢的天真，

接受命運嚴峻的挑戰，

死神，已經無情地站在我的面前!

然而，面對這樣的絕境，

即便是猛士也只能望洋興嘆……

你說，你說，我該怎么辦?

哦，我要燃起熊熊的火，

在那迷惘而昏暗的夜間，

沒有木柴，可以拆下舷板，

哪怕，讓整個小船化成一團烈焰。

倘若這世上還有清醒的眼睛，

就一定能發現我心中的呼喚。

烈火的煎熬，當然是萬分苦痛，

希望的光亮，卻能滋潤心田。

或者，讓火光成為我生還的信號，

或者，讓火光成為我葬禮的花環……

1970年冬于崇明島

你看見我的心了么

——讀《泰戈爾詩選》遐想

是的，我聽見泰戈爾在問我

用他那神奇而又幽遠的聲音

——你看見我的心了么

我看見了，你的心

像雨天里一只孔雀

張開色彩繽紛的思想羽毛

讓在雨中苦惱著的生靈們

睜大驚喜的眼睛

你的心像夜空里的一顆星星

閃閃爍爍，執著而又沉靜

然而它決不冷漠，看得久了

就能在清泠泠的光芒中體會溫情

你的心像開在凈土中的素花

不動聲色地吐露幽馨

你把你心的花瓣撒在世界上

讓后來的人們去揀，去由衷嘆息

哦，這是哪一位春神留下的腳印

泰戈爾在問我，他在問

用他那蒼老而又年輕的聲音

——你看見我的心了么

我看見了，你的心是飛鳥

盡情地用翅膀描繪天空

哪里有愛鳥的人群和樹林

這飛鳥就會停在哪里歌唱

然后又自由自在繼續飛行

你的心是月光

無聲地鋪撒純真的寧靜

這世界越是喧鬧

你的月光就越是皎潔純凈

你的心是流水

在崎嶇的山地，在平坦的原野

在荒涼的或者繁茂的田園中

潺諼地蜿蜒著你的晶瑩

過去，現在，將來，有很多小草

因你的滋潤而微笑著泛青

泰戈爾問：你看見我的心了么

我回答：我看見了

春夜

今夜，風因為你的到來而溫柔

星星和月亮在夜空停留得很久

殘存的積雪無可奈何地融化

在我復蘇的心田里汩汩奔流

看見那些悄然綻蕾的花朵了么

是你的腳步使它們忍不住點頭

一對不知名的小鳥在窗外唱歌

似乎已分不清何時黑夜何時白晝

1990年春于北京

夜濤

斷斷續續從黑暗中飄來

雖只是一縷微風卻使人思緒翻卷

幻想中似乎已成為一塊礁石

用沉默回答著呼嘯的波瀾

忽而被冰冷的潮水吞沒

忽而又裸露在坦蕩的海灘

飛濺的水珠從空中不停飄落

將身上的凹陷一一注滿

有時候一切都消失殆盡

心似鷗鳥在墨般的夜色里盤旋

豁然開朗時已變成一簇雪浪

平靜地融化在退落的波濤之間

1990年春于普陀山

晚鐘

金屬的撞擊只是短促的一瞬

回聲不絕裊裊如悠長的嘆息

嘆息從金黃的琉璃瓦上滑落

又從每一塊巖石的縫隙里吐出

嘆息夜感染了海邊的樟樹

晚霞把樹葉鑄成古銅顏色

一聲聲嘆折了殘陽的光焰

一聲聲聚攏起黯淡的夜幕

大海卻不愿在嘆息中睡去

轟然而起的是晚潮的腳步

1990年春于普陀山

曾經

曾經在這條路上行

孤獨的身影猶如沙漠里的一棵枯樹

曾經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無奈的呼喚被濃重夜色吞噬

云霧遮擋了星星和月亮

寒風掠過荒蕪的原野

曾經聽見夜鶯的歌唱

歌聲仿佛來自遙遠的云端

歌聲化成翩然綻放的睡蓮

純潔的白色把夜色驅逐

曾經在迷霧中把你尋覓

世界上還有什么快樂

能和在春夜里重逢相比

蘆花

凝視著永恒的流水

也曾有翠綠的春心蕩漾

卻總是匆匆又白了頭

白了頭，描繪一派秋光

銀色的表情并不衰老

風中搖曳著深情的向往

所有的期冀都在天空飄揚

卻不是無根的游蕩

刀來吧，火來吧

哪怕一夜間消失了我的形象

卻無法滅絕我地下的埋藏

只要水還在流風還在吹

地下的心就會發芽長葉

春雨里又會是一地蔥蘢的綠意

秋風里又會是漫天潔凈的銀霜

1994年11月9日

天上的船

——聽阿卡多小提琴獨奏

小提琴在他手中成了一只船

自由的小船，在音樂中遠航

載著人世所有的欣喜和憂愁

也載著春日的花雨冬天的雪光

水面上風景旖旎瞬息萬變

歲月的河流悄然在指間流淌

一聲嘆息，綠葉從枝頭飄落

銀弦一顫，溪澗化成了汪洋

弓弦相吻傳達出靈魂顫動

水面起伏滑過琴聲的帆檣

船舷飛濺起晶瑩閃爍的珍珠

天上人間的芬芳都在其中飄漾

我聽見柔情的泉水在奔突蜿蜒

我也看到歡樂的淚珠漫天飛揚

誰也無法描繪航船的軌跡

導航的羅盤在大師心中深藏

擁抱提琴就像擁抱心中戀人

琴弓起落猶如顫動的翅膀

水上小船變成了輕盈的鳥

穿云破霧在寧靜的星空飛翔

屏息傾聽來自天上的妙音

翱翔的小船正叩打每一扇心窗

心里有花蕾，此刻且開放

放逐浪漫的想象，到天地間游逛

1998年5月10日深夜于四步齋

我的座椅

木質凹凸，紋路沉靜

椅背無聲按摩我的脊背

面前是一臺電腦

熒屏正閃爍現代光影

電流裹挾著聲色犬馬

文字在變幻跳躍飛行……

關上電腦，轉過身來

撫摸椅背上的木紋

突然感覺涼風撲面

座椅仿佛變成樹樁

椅背上嫩芽萌動

青枝蔓延，碧葉叢生

普普通通的木質座椅

瞬間就長成一棵大樹

將我籠罩于葳蕤綠陰……

被鍵盤麻木的手指上

一圈，一圈，又一圈

擴展著大樹古老年輪

我的身體在這擴展中縮小

心，卻被新生綠陰羽化

羽化成自由的夜鶯

拍拍翅膀，亮開歌喉

飛向幽遠清新的山林……

2009年3月21日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