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人杰
一個人在世間行走
一個人在世間行走
浩蕩的白光取走他的影子
親人啊,你們是巨大的墓地
從出生,我就只是一片啼哭
歲月一退再退,直到拐進
一個女人的體溫里,種下靈魂和睡眠
直到我的女兒像一片葉子迎了過來
她飄在大地上的影子多讓我揪心
最后連這些都沒有了
仿佛要從我的命運中抽掉痛和骨頭
只剩下一個人的陣地
甚至連陣地也會潰敗
我終于走向世界的對立面
或成為其孤立的部分
我露出的堅硬的沉默
多像咬緊牙關的淚水
當月光都疲倦的時候
當月光都疲倦的時候
螢火蟲開始飛舞
這多像我的詩句啊
我的心頭顫過小型的閃電
怎樣才算到世上來過
當月光都疲倦的時候
螢火蟲參加了接力賽
我一直是旁觀者
在露水的跑道上
看不清自己的光亮
然而痛從來沒有減少過
當月光都疲倦的時候
螢火蟲會不會疲倦
我需要做自己的探秘者和旁觀者
在一個被熄滅的世界里
用詩歌把生活越磨越亮
綠芽嚼碎遠山的殘雪
綠芽嚼碎遠山的殘雪
卻在我們的舌尖烙下苦澀
我輕輕地吻了你一下……
我在想:這是愛情,還是僅僅是吻?
摟緊你的一刻,世界沒有傾斜
只有一陣風吹亂了我的頭發
愛情是一塊堅硬的礁石
它曾無數次敲擊過我的胸膛
現在,我卻在用它敲城市的門環
我多想修改青春的波浪讓愛情變軟
但交叉的陽光,再次交出影子和淚水
我能沿著皺紋回到內心的藍
卻不能將剩,下的光陰也帶上
化為杯中溫酒
多少年了,我減去了多少重
也沒讓自己成為羽毛,如今
則要在你的歌聲里,做一只小鳥
綠芽在嚼碎遠山的殘雪
隨后,是一朵桃花在寒冷中起身
仿佛我已不在這世界
電話那頭,想象女兒的聲音谷粒一樣小
無人接聽后,我的心還在電話線里,不知道
該繼續叩問,還是退回來
無聲中,世界斷裂
抹布一樣的天空在移動,我
不得不拐進它抹出的破綻里
仿佛我已不在這世界
仿佛這世界不再有我
仿佛這世界。就是骨與肉噬咬后
留下的一顆堅硬淚水
一聲嗚咽,仿佛螞蟻拖著的虛幻家園
在枯枝交織的道路中,悲哀如此龐大
愛情來得過于寧靜
愛情來得過于寧靜。它甚至讓我懷疑
我手里握緊的東西——
我看見一塊小石子,現在離開了大地
在自己的宇宙里下沉
它形成的一圈一圈波紋
多像兩顆心,各自跳動、鎖住,互不交出
黑暗中,一顆蘋果讓細密的枝條晃了一下
它會掉進我的愛情里。還是落向另一種命
運?
此刻我的心提了起來
更多的蘋果會讓愛產生變化嗎?
側耳傾聽。我在樹的一再沉默和牙齒的緊
咬下
體會到:愛情就是漫長的守候
愛著的人,不是蘋果樹下仰望的人
而是深入汁液里,將風雨化為明凈的小溪
賣花的盲女
這一刻,西風送來了濃香
盲女的叫賣聲,讓
城市打了個噴嚏
這么多年,我們不停假設
在虛構中進入未來。卻讓事實咬緊牙關
在街頭接過失身的生活
幾個阿渾用假幣討好了美人
有誰像真正的英雄奮不顧身
百合很貴,淚珠、福祉更無法標價
只有良心還算便宜
將不可復制的人生加速折舊
玫瑰從沒打算拯救誰。它的花朵
為多數人送去代表情緣的紅,只為個別人
準備了刺。我的心在滴血
——盲目的人生被眼窩緊鎖
仿佛有更鋒利的刀和陷阱。也許
這世界需要一次更徹底的失明
用黑暗里的糧食度日不僅僅是盲人的事
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
那時候,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
仿佛無限高處,真的藏著什么
仿佛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
延伸著神秘的階梯
大地上的河流、樹木、莊稼
它們以什么方式和天空聯系?
灶邊坐著母親,生米煮成熟飯
但炊煙并沒有真的消失
它們肯定飄進了空中的殿堂
天空,肯定收留了大地上的聲音
包括我的仰望
我看見藍天俯視著我
它的眼神越來越藍
那時候,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
那時候我多么年輕、純潔,仿佛有用不完的
憧憬,和好時光
在最黑的夜里我也睜大過眼睛
我知道會有金色的星星出現
夢幻的舞臺搭在高處,那上邊
不可能是空的
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
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
有個冰冷的房間
當我睡著的時候,我不知道它的門和窗
是否吱呀一聲打開過
多少年了,我習慣從總體上把握自己
卻無法進入自己的局部
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
無意中,我一直做著懵懂的人
也許,我注定是個沉睡者
在我的身體里,只有一個冰冷的房間醒著
我帶著它顛簸
就像命運帶著我在世上顛簸
視覺和幻覺,活著的和死去的
都與這冰冷的房間無關
——像某個古老的遺址,它的門環和油漆
都是寂寞的
鴿子
想象如此美好。卻又
如此虛無
像羽毛面對的一片天空
像我面對的這個星期天
答應女兒去看鴿子
看在風中斜射的鴿子
四散在無人的廣場
我們互換著眼神
像久未謀面的朋友
忽然,一只鴿子靠近我的肩
仿佛要將我從光線中拉回
童年,女兒拼命拉我
在鴿子的群舞中
她像一只小小的白鴿,咯咯笑著
而我,在時間的羽毛長成后
早已學會了沉默
我還是要了一把鴿餌
盡管知道鴿子并不餓
是的,在這午后的廣場上
也許感到饑餓的
只有我自己
像星期天一樣空曠的廣場
這最后的棲息地
當我再一次看到,鴿群飛翔
一小掛瀑布在城市上空飛翔
我的心,仿佛也飛濺出白色顏料
灑向城市灰如云層的樓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