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人杰
這么多年,一直只寫著詩,只寫自己熟悉而苦痛的生活,這已成為我寫作的一大特點。之所以這樣,有對自己才智的充分認知,對詩歌的理解,對自己生存狀態的定位,主要還是個性使然,我仿佛天生為寫詩作好了準備。不管世界多么喧囂,詩歌多么落寞,我只唱自己的歌,唱自己能唱愛唱的歌。可能正因為這種堅持、淡定,卻讓詩完完全全占據了我,詩成了我的器官,詩為我作好了準備。這么說一點也不夸大,我就像置身在現代的夏商人,我沒有博客,不用QQ、MSN等,一是怕擠掉我本來就不夠用的時間,二是怕漏掉太多的秘密,詩歌在我的理解就是面向上帝的對話。你吐得越多神性就越少,詩就失去其應有的靈光。詩就是釀酒,越釀越純,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將酒缸打開。我還不寫任何其他形式的文體,因為在我看來,詩是跳舞,散文是散步,而小說是馬拉松賽跑,跳舞一曲終了就完了,散步則沒完沒了,馬拉松賽跑則要沿著一條道跑到黑,我是舞者,我喜歡瞬間的爆裂和絢爛,喜歡再現后那濃縮和醞釀。詩歌真的已成為我對世界表達的唯一和最執迷不悔的旋律。
談到詩歌,我不得不談到我的生活。因為貧寒,我的童年我的成長都是在人家冷眼里度過的。當然這不是我的個體生命而是那個時代群體生命的共同命運。農村給了我很多,譬如過早逝去的母親、大哥,還有從來沒有謀面的被活活餓死的二哥,他們早早離開了我,但詩歌是招魂術,通過寫作,他們重新走進了我的生命。我的母親是我記憶里的暖。她是鄉村越劇團的旦角,她年輕時的美麗我只能從鄉親們的嘴里知道,她帶我走上三十里路去看戲,回來時黑漆的鄉野成為我們的舞臺,越劇深深影響了我,讓我到現在還會唱很多,也讓我堅信善有善報。大團圓是我最大的向往,因而不忍妻離子散,這可能注定了某種暗示,越是不忍的越是要撕裂給你看。我特別要提及我的姐姐,是她把米缸里的米一粒一粒偷到集市上。用慌亂和羞愧為我賺學費,我到現在還能感到每年寒暑假她從米缸最底里摸出幾張被白米嗑出過唇痕的硬鈔來,而她的命運卻又讓我不得不扼腕長嘆,這一幕一幕終于讓我寫下了“更多的米像淚珠一樣滾到世間”之類的詩句。我的詩歌就從這里開始,如同在親情里的再一次跋涉,一路走來,重新辨認那些腳印,卻從來不敢奢想它會開出奇葩來。
后來大學畢業,到了河南,在一所學校里教書,在河南的記憶就是一個人住一棟樓,因為該樓沒通過驗收需要看門人,沒有暖氣在零下二十來度的寒冷中堅持沖冷水澡半小時,有過二十來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的經歷,感悟了人的可塑性,以及仿佛只有先受難才能談到拯救的宗教感。后來去了西南,從學哲學到學法律,想改變自己,因為世態炎涼為借一分錢開口的難,像刺一樣刺痛我的神經,也開始了我的另一條道的遠行。注定了我詩歌的俗世情懷,形成了從低處入手,從俗常的生活中發現詩性意義的詩歌道路。
我在一家證券公司里從總經理秘書到董事會秘書,當了11年的秘書,經歷了公司由盛到衰最后被收購,個人由得寵到失勢到再被認可。這之間,婚姻告急,在人人艷羨的光環下保守了一年多的離婚秘密。最后不得不面對眾多人的口水。從此我開始了另一種心路歷程。體會到了咫尺天涯的徹骨傷痛。我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居無定所,當時走開僅憑一股意氣,沒有過多考慮,但分開之后,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愛情的面目全非,對女兒的思念,善良和野心在事實面前的體無完膚,再次改變了我的詩歌寫作。現實太強。容不得一個詩人的烏托邦理想。我至今都不覺得后悔,反倒在我的感召下現實在慢慢融化。我的心靈在苦難中再次接受錘煉。大善才能大悟,善良是比愛更重要的東西,我為自己有這份厚重的財富感動,我感恩父母的賜予,我感恩生活的變故。我的詩不斷地回到內心,從內心出發。
六年了,我體會到沒有人能體會到的落寞和孤獨,堅忍和承擔。每次女兒緊緊貼著我的臉不忍分手的時候。在杭州至金華的高速路上奔馳的時候,無數次把車開進路旁麥田,獨自流淚的時候,在曠野中狂吼的時候,詩歌成了拯救我生命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是我的宗教。因為有詩,在一個人的除夕里,語言進入我的心靈,將靈魂打磨得閃亮。當然有時也常會被空洞圍剿,在鞭炮聲中。在電話里面對無聲的世界時,我知道自己要為人生做減法,減到仿佛我已不在這世上,斷了任何的掛牽,而詩歌可能就是面對虛無的嘆息……
多少年了,人在旅途,生活在別處,不知家在何處,我只能用詩歌為我的靈魂撐起一片天地來。尤其是隨著父親的離世,我的前方就是死亡,已沒有人為我遮風避雨,我一覽無余,無時不感到最后歲月的臨近。我仿佛享受著眾人送給我的祝福,卻只有詩歌陪我走到高處。我在一個人的彼岸里,懂得了這世上有人可以替你分享,但沒有人替你孤獨。詩歌讓我獲得了把苦釀成芬芳的力量。
詩歌是苦旅,是寂寞的事業。從詩歌出發,詩人回家,我不認為詩人是專職的,因而在工作中我讓管理如詩,讓細節發光,讓生活煥發詩性意義。能否讓人眼睛一亮成為我衡量做事好壞的標準。我不希望我的詩歌遮蔽我的管理才能。詩人是可以把事業做好的。我專注現實,現實以詩歌補償,用經歷說話使我的詩歌有一個與人生可以呼應的磁場,因而詩歌就不再玄思,也使我的詩歌可觀可感可觸摸。我感謝這么多年的秘書經歷。它讓我語言盡可能表達精確。簡潔凝練,一目了然。準確是詩歌的生命。多年的管理工作,使我嘗盡人間的酸甜苦辣,體會到人生的局限、命運的無常以及人性的丑美,因而使詩有了可言說的源泉。詩人應該是越老越年輕的事業。詩歌應該是越寫越好,只要找對路子,一生只專注于做一件事,我想讓現代詩能像唐詩一樣回到人間的榮譽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