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在紐約州上部
在紐約州上部,
在一個叫漢密爾頓的小鎮,
在門前這條雪泥迸濺、堆積的街上,
在下午四點,雪落下時帶來的那一陣光,
一剎那間,隱身于黑暗。
2007.11
和兒子一起喝酒
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么雄心壯志
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
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兩只杯子碰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
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說
當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親,則呆呆地看著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2007.10
冬日讀洛厄爾
我曾在冬天經過你的波士頓,
從大西洋刮來的冰風
使人再用力也推不開車門,
路邊濺起的雪泥
如刀刃一樣鋒利……
現在,我再次在你的詩句間逗留,
就像你當年坐在拘留所
那磨亮的長凳上,
等候著提審,
不過,這倒使我鎮定了,仿佛新英格蘭
那垂死的冬日余光,
使我看清了文明的老年斑
和龐德的那雙腫脹的腳
和一個時代的并發癥……
啊,翻開另一頁,就是那廣場了,
紀念碑仍像魚刺一樣
卡在一首詩的喉腔里,
再接下去,冬天里的春天到來,
你門前的玉蘭花終于開了。
(只開了殘忍的五天)
而一位深海中的怪物游來,
再次問候著你的——也許還有
我的——精神病。
我的詩人,你是否仍在期待那神秘的
藥丸?你已不需要。
我知道你死于心臟病復發。
在一輛出租車上。
那時你在干什么?在寫詩?
在呼喚一個名字?
大西洋的冰風驟然刮來,
哐地合上了你的車門。
田園詩
如果你在京郊的鄉村路上漫游
你會經常遇見羊群
它們在田野中散開,像不化的雪
像膨脹的綻開的花朵
或是縮成一團穿過公路。被吆喝著
滾下塵土飛揚的溝渠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
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后面
在一個飄雪的下午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而它們也在上面看著我)
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么地方
對于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著它們
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
2004
橘子
整個冬天他都在吃著橘子,
有時是在餐桌上吃,有時是在公共汽車上
吃,
有時吃著吃著
雪就從書櫥的內部下來了;
有時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剝著,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橘子,
吃著吃著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說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來一盤橘子,
其中一個一直滾落到故事的結尾……
但他已記不清那是誰寫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著橘子。
他窗臺上的橘子皮愈積愈厚。
他終于想起了小時候的醫院床頭
擺放著的那幾個橘子,
那是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給他弄來的;
弟弗嚷嚷著要吃,媽媽不讓,
是他分給了弟弟;
但最后一個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擺放在床頭柜上。
(那最后一個橘子,后來又怎樣了呢?)
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橘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氣里;
他吃得特別慢,仿佛
他有的是時間,
仿佛,他在吞食著黑暗;
他就這樣吃著、剝著橘子,抬起頭來,
窗口閃耀雪的光芒。
路過克倫堡宮
從什么時候
那童話般帶王冠的
巍峨宮堡
在一個英格蘭詩人的想象中
已如冬天般陰郁、荒蕪
那地牢、鬼魂、被反復攻打的要塞
帶毒的劍以及
大烏鴉……
都過去了……
燒烤味從岸邊的海風中傳來
丹麥王子的仰天長嘆
已化為搖滾的咚咚聲
而我從那里經過
駛往海灣對岸的另一個國家
潔白、豪華的“哈姆雷特”號載著我們
久久地,那遠去的堡影
船尾的余波
靈魂的吃水線
成噸的鄉愁……
特朗斯特羅默
中風后半癱的大師
抒情詩人永恒的童年
在夫人的照料下
接受四方詩人的朝拜
在夫人的照料下
像個乖孩子那樣進食
嘴里不時地發出“哦——”“哦——”
但他的眼睛卻是清澈的
他的目光有時甚至像多年前那樣尖銳,誰
知道他要說什么?
當他“哦”“哦”的時候,在他胸腔里
有一種痛苦的語言
比那化石更古老?
他是幸福的
沒有獲得諾貝爾獎
也沒有因為他的寫作瘋掉
而是在一位偉大女性的照料下
坐在輪椅上
倒退著回到他的童年
并向人們
發出孩子似的微笑
那微笑,怎么又像是嘲諷?
他還用一只未癱瘓的左手彈鋼琴
那黑鸝鳥的音樂
潮汐般涌來的音樂
我們聽不懂,很可能
特意為他譜曲的人也聽不懂
我們都讀過他的詩
我們遠遠而來,我們“從夢中往外跳傘”
降落在這朝向光亮的海灣
由國家提供的公寓里
我不想只是滿懷敬意地看著他
我想拉住他那有些抖顫的手
這出自誰的意志
他在灰燼中幸存
像一只供人參觀的已絕跡的恐龍
2009.8.斯德哥爾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