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建華
說到底,一個作品是不是精品,是要靠作品自身的品質來證明的。
《公孫子都》九易其稿、四易其名、幾經沉浮,其核心的問題,主要是糾葛在作品主題思想的定位上。
清代戲曲理論家李漁說,劇本首要的問題是“立主腦”。主旨確立得高低、深淺、雅俗,關乎一個作品的社會價值、思想品位和藝術涵蓋力。所謂精品,首先是能否給人以思想的啟迪和震撼力,給人以久久的、難以忘懷的回味。昆劇《公孫子都》這個戲的題材,取材自《左傳》中短短的一句話:“秋七月,鄭伯假天子命伐許,……考叔鍪狐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后在《東周列國志》中情節有所擴展,并把子都之死歸結于鬼魂附體的因果報應。這個故事后來進入了戲曲領域,在京劇的全本大戲中,最為精彩的還是《子都之死》一折,體現的還是因果報應的思想。浙江昆劇團從京劇的演出本入手,開始了探求作品思想內涵的曲折經歷。從一開始的立足于對“妒忌思想”批判,到后來的對春秋“不義之戰”批判和“反戰主題”的提出,不少編導為此付出了艱苦的努力。大凡一個題材,要看清它所蘊含的本質,人們對它的認識總是要經歷一個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的過程的。這是符合人類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規律的。所以這種不成功,是有它不可磨滅的功績的。到了2005年,文化部有關領導認為是到了要找一個適合的編劇來解決這個“立主腦”的問題了。此時,編劇張烈先生進入了劇組。寫過昆劇《張協狀元》等優秀劇本的他,終于不負眾望,寫出了全新的一稿《英雄罪》。他認為,“妒忌”是人類的天性,人人的內心都有這種情感,只是怎樣來對待的問題。有的人把這種情感轉化為前進的動力,而有的是把這種情感向惡的方向轉化,變成對別人的一種傷害。一個人最后是成為英雄還是成為罪人,只在于這他對這種內心情感的“一念之間”。劇本的“主腦”走到了這一步,已經從一般的、表面的認識,漸漸接近了事物的本質,接近了人性的深處。從這一定位開始,主要人物也與以前發生了質的變化,公孫子都這個人物的面目也漸漸清晰,他不再是一個別人先入為主強加給他的一個善于“妒忌”的小人,他被立為副帥,本身是一個帥才,一個戰將,一個英雄。只是在不了解真情的情況下,再加上本身思想心理素質上問題,讓妒忌轉化為一種惡的沖動,向主帥考叔射出了一支讓自己終身悔恨的一箭。這樣的思想定位和人物定位,是非常合理的。如果公孫子都本來就是個“小人”,他就不可能那樣深地悔恨自己,也就不可能有后來的戲的發展。而正因為把他處理是英雄,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作品才產生了濃重的悲劇感,藝術才能借助著這種悲劇感,上升到更高的思想境界。一支箭,使主帥考叔喪命,也毀了深愛著公孫子都的妻子——考叔之妹穎姝,更是害了自己。當他聽到考叔說到“不想你年少氣盛,誤解了俺一片好意,反射出了將你自己推下深淵的一箭哪!大錯呀大錯,你縱疑爭功,也不該暗箭傷人哪!”公孫子都悔恨之極:“原來你們兄妹二人如此俠肝義膽,對子都一片真情,是我曲解了你們的好意。縱疑爭功,也不該暗箭傷人。似子都這樣狹隘心腸,任性妄為,欺世盜名,有何臉面茍活人前。只有以死謝罪兄長,謝罪穎姝,謝罪天下。”至此,該劇主旨便躍然而出:“人哪!一念之貞成了英雄,一念之差成了罪人。從來是一念之貞難,而一念之差易呀……”這簡單質樸的哲理,如警世之鐘,久久地震撼著每人個觀眾的心靈,給人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當然,藝術的精品光有精辟的思想內涵是不夠的,只有當它與精湛的藝術性完美地結合才能成功。《公孫子都》由于在選材時就有了準確的定位,確立了以武生為主的戲路,林為林的“江南一條腿”才有了伸展的廣闊天地。這十年間,為了演好公孫子都,他曾兩次骨折又重新登臺,曾傳為奇跡。他把“公孫子都”這個藝術形象所蘊含的一切矛盾復雜的內心沖突,以心靈外化的方式,全化作武生獨有的、美妙絕倫的舞臺身段與技藝。看了他的戲,使人真正感受到了昆劇藝術獨特的魅力。中國昆劇研究會會長周育德先生不由得感嘆道:“戲諺云:‘戲無理不服人,戲無情不感人’,還有一條是‘戲無技不驚人’。若無驚人的技藝,絕對成不了杰出的武生演員,絕對演不了武戲。昆劇《公孫子都》的妙處是子都的一切矛盾復雜的內心沖突都化作了特有的、絕妙的、富有感染力的身段動作。林為林驚心動魄的功夫贏得了技驚四座的劇場效果,使內行和外行的觀眾得到了審美的極大滿足。什么叫精品?這才叫精品。戲曲觀眾進劇場所要的是什么?是角兒,是功夫,是與眾不同的技巧。誰稱得起是‘角兒’?林為林。誰有這功夫?林為林。好一個林為林!好一個《公孫子都》!”
除了主角的精湛表演,《公孫子都》在戲的各個環節做到了精致地整體呈現。著名導演石玉昆對全劇的把握如行云流水,節奏穩健,一氣呵成。這個戲的配角都十分到位,國家一級演員程偉兵扮演的祭足唱做俱佳;徐延芬扮演的穎姝,扮相俊美,楚楚動人;胡立楠扮演的莊公形神兼備;朱玉峰扮演的穎考叔,雖然著墨不多,但由于賦予了這個人物新的詮釋,人物形象十分光彩照人。他不再是舊版本中向公孫子都來索命的冤鬼,而是以寬容大度的氣魄,原諒了子都的一箭之仇,并為了妹妹一生的幸福,對公孫子都進行了誠摯的規勸。這一筆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使戲的思想內涵更為豐滿。這個戲雖然不是昆曲的傳統老戲,而是新編的歷史劇,但在昆曲傳統技藝的運用上,每一件服裝的設計、每一個道具的運用,都嚴格、充分地遵循了傳統昆曲的藝術規律,使戲“出新而不出格”,讓觀眾領略到了原汁原味的昆曲藝術魅力。在昆曲藝術所代表的中華傳統文化獲得全世界公認的今天,古典優美的昆曲藝術如何傳承與弘揚?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大課題。《公孫子都》這種“經不離宗”、“變不越矩”,創新中又能完整地保留傳統文化精髓的成功實踐,為我們提供了非常寶貴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