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爸爸,把鑰匙交給我
我父親是湖南衡山一個山溝溝里長大的孩子。他到了老年,還是很喜歡游山玩水。他八十歲的時候,還喜歡自己開著車,帶著我的母親在臺灣到處走。問題是,他的車常撞人。他就開得特別小心,結果是別人會撞他。
我們兄弟姐妹為此開了個家庭會議,研究對策。他們的結論是:“應臺,你去處理。”我的處理方式其實蠻簡單的,我們倆坐到沙發上,我就坐在父親的對面,我跟他說:“爸爸,你把鑰匙交給我。”他對他兒子的話不太聽,但是對他獨生女的話是聽的。他就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把車鑰匙交給了我。我把鑰匙放在一個信封里,拿著就走了。
自從我沒收了他的汽車鑰匙,他就不再出門。多年之后回頭去想,我們沒收他鑰匙的那個舉動看起來非常合理,但是事實上,我們對于他那一代人的生活習慣、他們對于金錢的使用方式、他們對事情輕重緩急的判斷,有非常多的不理解。
回想這一件事情,我體會到自己這一代人對于上一代的傲慢,我們對于他們不認識、不了解,卻自以為是。
錯誤的鄉音
小的時候,我們住在臺灣南部鄉下,大家都講閩南語,但父親只會講一種大家都聽不懂的話。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接到一個電話,講了起碼半小時,很努力地講。之后我問他是誰打來的電話,他說:“打錯了。”打錯了怎么還講了半個小時?因為對方聽不懂他的話,所以花了很長時間,他得了解對方說了什么、想說什么。
后來把父親的骨灰送回湖南,我聽到司儀念祭文時,用的就是父親的鄉音。我才知道,父親這一生都被時代錯置了,一個人的命運整個都被錯置了。父親講一口湖南話,鄉音本來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人生下來就被賦予的權利,可是,他不由自主地被時代丟在了另一個地方。到那個地方之后,他講的滿口鄉音就代表了一個錯置的身份,變成了一個“錯誤”。從此以后他就不能用自己的鄉音發表演講,不能用自己的鄉音念詩來感動別人,也不能用自己的鄉音來說服敵人。本來鄉音是他通行無阻的護照,現在反而變成一種“疾病”的象征,是一個標簽——話講得不好,話講得不通。
我相信,如果你看見了敵人的傷口,你就不會拿起槍來對著他。
(細細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6月2日,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