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羽毛

生命再痛，有幸來過。

25歲之前，“80后”郭雪姣很普通。

她出生在揚州市江都邵伯鎮，大眼睛，在小鎮的一家酒店前臺做收銀員。下了班，她習慣牛仔褲配球鞋，會在網上爆囧事：有次K歌喝高了，跑到一間廁所，發現地上有很多煙頭，出來“狂汗”——莫不是進了男廁？

她屬于“紅色控”，杯子是大紅卡通的，睡衣是粉紅格子的，喜歡的明星都是“紅色性格”，比如我行我素的小S和謝娜。小S說過：“人生無常，也許明天就會死掉，為什么不快樂度過每一天呢？”姣姣每天也樂呵呵的。

同事里有位大眼睛男生，姣姣主動追求。男生靦腆，不說情話，但這并不妨礙兩人熱戀五年多。他們買房，成婚，生子。

兒子取名天天，慢慢長大，也是大眼睛。等到父母下了班，小家伙就左手牽一個，右手拉一個，出去散步。夕陽照著一家三口，幸福似乎天長地久。

直到姣姣開始覺得胃疼。

她吃了胃藥，3個多月也不見好。熬不住了，她去醫院做了個詳細檢查。母親拿到診斷結果，回來跟她說，胃病，沒事沒事。

家里的氣氛卻陡變。丈夫總鎖著眉，母親不敢看她。姣姣總算打聽到了，自己被確診為“胃癌晚期伴腹部轉移”。漫畫家幾米也曾被診斷為絕癥，驚覺死亡竟近在咫尺，“只要按個開關就出現”。姣姣也“按”到了。

窗外綠意蔥蘢。正是2010年陽春三月。25歲的她，第一次想到死亡和后事。

肯定不能死在新房里，丈夫還年輕，還會遇上好姑娘，不能添晦氣。她要是死了，就讓母親背回老家去……父母年事已高，女兒不孝，只能來世再報恩情……還有兒子，他才兩歲，她走了，誰給他唱童謠、喂飯？誰陪他溜滑梯、照大頭貼？

她心頭一顫，再也忍不住眼淚。別無選擇，她必須和癌癥打一仗。

開始化療了，她的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在疼痛吶喊，她上吐下瀉，尊嚴盡失。她的頭發大把脫落，仿佛被截斷根須的海藻。但每次去醫院，姣姣都穿上好看的衣裳，戴上新買的假發。齊耳黑發配上笑臉——儼如從前。

只能更樂觀。家里債臺高筑，而她康復的希望卻遙遙無期，樂觀是她最后的盾牌。

丈夫下班了，姣姣笑盈盈開門道：“毛老板回來啦。”丈夫背著她蜷在沙發上哭，她深呼吸，平靜下來后做個鬼臉：“我還沒折磨夠你呢，肯定不會死的。”

父母日益憔悴，姣姣說：“家里都為我借下12萬了，我要是死了，豈不是人財兩空？這筆賬太不劃算。我肯定得活著！”

只有兒子不知事，奶聲奶氣地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光頭的姣姣緊緊抱著兒子：“是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總有些話，不能對家人說；總有些淚，不能對家人流。

7月28日，郭雪姣開通了微博，網名是“舍不得”。

“我是個得了癌癥的媽媽，今年26歲（虛歲），有個兩歲半的寶寶。化療了幾個月，我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但是我并沒有氣餒，因為家人沒有放棄我，我更不應該放棄自己……”這條微博得到5000多位“粉絲”的關注和鼓勵，包括港澳臺地區以及遠在英、美、加拿大、日本等地的海外粉絲。她成為知名的“80后癌癥媽媽”，演員江一燕、主持人鞠萍也送來祝福。姣姣既感動，又覺得受之有愧，她坦承“堅強”不過是“求生本能”。

隨后采訪她的媒體多了，捐助多了，她幾乎都一一婉拒。她討厭通過展覽苦難獲取同情：“世上比我不幸的人多了，憑什么我就必須得到大家的幫助呢？”

她還是繼續上網直播抗癌過程。她背痛難忍，止痛針、止痛藥統統失效。一次化療讓她吐了5次瀉了4次，白細胞值急速降低……不久她開始吐血，黑色的血如死亡之花。她失眠了，絕望和恐懼一浪接一浪，但在微博里她仍然堅強樂觀，因為“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今天照鏡子發現，原來光光的頭上，現在是毛茸茸的一片，嘿嘿，頭發真的在長呢。讓我想起小時候學的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光頭比你們涼快……”

病魔纏身，她還在想著別人。

3歲的男孩多多患了白血病，他的父親為此打了6份工掙錢給他治病。姣姣念叨：“多多，我真的很心疼你，雖然我也是重病在身，但是和你比起來，不算什么……我會天天為你祈禱！加油！”

有位失戀女孩“蘇小沫兒”留言想要自殺，姣姣忙請大家一起勸說這個傻女娃：“我多羨慕你多姿的生命，而你卻選擇放棄……”直到女孩答應好好活著。

月到中秋，姣姣病情加重獨自入院，無法與家人團圓。記者帶來了一段天天舞蹈的視頻。她邊看邊笑，看完哭了。

她太想兒子了。兒子害怕去醫院，卻陪著媽媽就診，挺直了脊背說：“別怕，有天天在呢。”兒子把錢包里的錢都塞給媽媽，一本正經地說：“媽媽，等我長大了，賺大錢給你看病哦。”看到媽媽很疼，兒子想倒水，個矮夠不到杯子，他特著急……

姣姣用紙巾拭去眼淚，對記者說：“明年中秋，還有今后的所有節日，我們一家人都會一起過。我們一家人肯定能手牽手走在大街上的。我們一定能看到那道風雨后的彩虹。”

10月3日，姣姣說自己“精神不太好，我會堅持的”。

姣姣親手輸入了這條微博。10月10日凌晨兩點半，姣姣的胃大出血，她冷靜地對丈夫說：“讓醫生拿氧氣面罩。”沒想到，這句話竟成遺言。離世前她戀戀不舍的眼神，讓那個男人肝腸寸斷。

微博之名已被姣姣在生前改為“偶遇”。偶遇了萬千陌生人的愛，她何其感恩，“生活就是生下來活下去，幸福就是有幸來過，有福度過。”

生命再痛，有幸來過。

伊人已逝，各大門戶網站均有悼念，網友們也在續寫愛的傳奇，創建了“85后癌癥媽媽郭雪姣紀念館”。在“偶遇”微博的留言3日已近5000條：

“一路走好！你是那么美麗，一定會變成天使！”

“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好。生命就像一道美麗的煙火，絢爛之后便墜落消失。沒關系，至少綻放過。每一個逝去的生命都會活在我們的愛與想念中。”

“突然感知生命的脆弱，活著的人更應該懂得如何堅強快樂地活下去！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愛自己和自己愛的人！”

有位4歲孩子的媽媽留言道：“雪姣妹妹，孩子不會沒有媽媽，他會擁有全天下的愛心媽媽，你一路走好！如果他想媽媽了，就打我的電話……”

冷冰冰的科技時代裹挾著世俗對物質的崇拜，多少人嘲笑過“80后”的脆弱，質疑過虛擬世界的真情，然而，愛和美始終都在。這才是人類終究得以延續壯大的根源。英國詩人約翰·堂恩說過：“誰都不是一座孤島，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

風雨過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彩虹。我們常常等不到想要的結局，但等到了愛和信任。當這位“80后”母親為愛抗爭到最后一息，當她的愛人承諾續寫“偶遇”微博，當無數網友在世界各地點燃燭光為她送行，感嘆人生、珍惜生命……赤橙黃綠青藍紫，這種種況味已化為彩虹，沉潛在你我各自的心底。

黯然絕望時，孤單落敗時，有什么會在心中默然升起——莫不是那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