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班達里
在加拿大多倫多一條街道的一個地下室里,住著兩個從俄羅斯來的移民:瓦洛佳·格里高利耶夫和魯斯蘭·阿爾卡季耶維奇。他們已經在這里居住多年了。
本來瓦洛佳·格里高利耶夫大學畢業后,一直在莫斯科一家大公司供職,工作體面,收入穩定。但看到自己的很多同學都出國了,他也動了心。在交了一大筆中介費、又頗費了一番周折之后,瓦洛佳終于如愿以償地踏上了加拿大的土地。
瓦洛佳以為西方世界的生活就像他在電影中看到的那么浪漫迷人。但是到了加拿大后,他很快就發現現實和他的想象大相徑庭。
先是瓦洛佳找工作遇到了困難。他在俄羅斯獲得的學歷和各種資格證書在加拿大都不被承認。而沒有學歷學位,想去那些大公司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根本不可能,去工廠干苦力又非他所愿。如果他想獲得學歷學位,就得一切從頭學起。可這又談何容易呢?
再有,瓦洛佳的身邊不能沒有女人,而且必須常換常新。他對其中大多數女人的興趣只會保持一夜,第二天他就另覓新歡了。
苦苦掙扎了幾年后,一切都未見起色,瓦洛佳后來干脆就不再找工作了,對生活也漸漸失去了信心,不知從何時起他迷上了喝酒。他現在已經離不開酒精了,幾乎每天都喝得暈乎乎的,然后就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久久地望著天花板發呆,或者坐在那臺他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掉了六個鍵的電腦前上網。
而住在另一個房間里的魯斯蘭·阿爾卡季耶維奇,自稱是一個作家。因為作品在俄羅斯不受編輯們的賞識,所以他毅然決然地來到了加拿大。但到加拿大后,他的才華仍未被編輯們發現。現在他早就不再給出版社郵寄自己的作品了。他很清楚在他有生之年已經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某部大作的封面上了。現在他只寄希望于在死后名揚天下,而這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信仰,任何人都不能讓他動搖。
魯斯蘭從不喝酒,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坐在一把破舊的圈椅上,旁邊放上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眼睛盯著墻上的某個小黑點構思新作。
魯斯蘭住的這個房間看上去已經和垃圾堆無異了,他那些所謂的手稿堆得到處都是。為此地下室的主人已經對他下過無數次逐客令。今天房主又來催他搬家。萬般無奈之下,魯斯蘭不得不皺著眉頭,動手把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又坐到圈椅上了。他望著眼前的那面墻,幻想著那就是圖書館的書架,上面擺放的都是他的作品,那些書都已經被人們翻爛了、掉頁了。他又仿佛看到他的雕像矗立在一個街心廣場上,而那條大街也正是用他的大名命名的。于是他得出了一個結論:“為了這一切,值得活下去;為了這一切,值得努力。”
“伊萬爺爺正睡在垃圾堆里。”魯斯蘭一番冥思苦想后終于寫出了他即將誕生的新作的第一句話,然后又十分得意地把這句話讀了一遍,但下文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了。
此時,瓦洛佳也正坐在電腦前。最近這幾年,他聯系上了以前的大學同學。他的那些同學,除了他和另外幾個和他一樣移民去了別的國家后杳無音信的以外,現在生活得都不錯,都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經常去希臘或者瑞士度假。
當然了,瓦洛佳并沒有把他現在的境況如實告訴自己的同學,而是說他現在正在一家大公司當經理,有八百多名下屬,不久前他剛在富人區買了房子,奔馳車他開夠了,正準備換一輛捷豹。他通常去夏威夷度假。但他的妻子已經厭煩了夏威夷,希望換一個地方。但他非常喜歡夏威夷,甚至已經將視那兒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他還給同學發了幾張照片,當然不是在夏威夷,而是選了市內一處漂亮的地方,請一個過路人給拍的。其中一張以一棟大樓為背景,另外兩張以別人的別墅和汽車為背景。在發給同學的時候,他分別標上了“我在這里工作”“我的房子”“我的汽車”。在發給同學之前,他還沒忘記把他那張因嗜酒而浮腫的臉用電腦處理一番。
讓瓦洛佳感到驚訝的是,他的那些同學對他所編造的這套謊言深信不疑。也許他的這些謊言正好符合他那些同學對國外生活的想象吧。
今天,就在瓦洛佳剛剛描述完自己最近的“幸福生活”后,他的郵箱里突然進來一封新郵件,主題是《塔妮婭的來信》。哪個塔妮婭呢?瓦洛佳邊猜邊打開了郵件:
你好,瓦洛佳!我叫塔妮婭。你想知道我姓什么?這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嗎?你知道我叫塔妮婭就足夠了。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你當時剛剛從俄羅斯來到這里……我確信你肯定是想不起我來了,我像其他很多女人一樣,對你來說,不過就是一時的消遣而已。你不會感興趣那一夜給我帶來了什么……算了,別說這些了。還是直說吧,我給你生了一個女兒,她叫珍妮。她馬上就要中學畢業了,非常聰明漂亮。他們班的小男孩都喜歡她。蒙特利爾還有人專門來請她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選美比賽,但珍妮拒絕了,她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她說她中學畢業后要報考經濟系,她已經收到了幾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幾天前,我帶著珍妮來到了多倫多(我們一直住在溫哥華)。
因為我以前就跟她說過,在另一個城市,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她有一個爸爸,所以我決定帶她來看看她的爸爸。你的地址我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我在電話號碼簿中找到了你的名字,然后就找到了你的地址。
但我們沒打算去你那兒做客。帶什么去呢?帶一瓶香檳和一個蛋糕?當然這些都不合適。已經有人告訴我們你現在的生活狀況了,我現在只是想弄明白,珍妮到底還需不需要一個你這樣的父親。
為了能見你一面,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前天我們終于在街上見到你了。你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你了。你當時就站在街角那家食品店里,弓著身子在一個箱子里翻找給窮人準備的免費食品。我和珍妮就站在你身后遠遠地看著你……
還跟你說點什么呢,瓦洛佳?難道你穿著那條已經刮出口子的破褲子上街不難為情嗎?而且你腳上那雙鞋也早就該扔了。
總之,我們站了一會兒后就離開了。珍妮一路上什么也沒說,我也什么都沒說。我想我們以后永遠也沒有必要再提起你了。
不要找我們,而且你也沒有錢。對你來說,去溫哥華猶如登月!也不要回信了。我已經把你的地址列入了黑名單。
再見了,瓦洛佳!永遠再見了。
再見了,我的初戀,也許是我今生最后的愛戀!
塔妮婭
信讀完了,瓦洛佳連動動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坐在那兒,眼睛呆呆地盯著電腦屏幕。
后來電腦的顯示器自動熄滅了,就像突然死掉一樣。
這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陷入了一片黑暗,有如冰冷潮濕的墓地。
瓦洛佳一直呆坐在那兒,目視著前方……一切都結束了,生活已經走到了盡頭。
而在隔壁的房間,魯斯蘭坐在那把破圈椅里,用手堵著嘴已經笑得渾身顫抖。因為他剛剛給自己的鄰居瓦洛佳發去了一封郵件,那封郵件的主題就是《塔妮婭的來信》,可以說,這是他這一生中創作出的最好的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