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兒子

琴 臺

1

結婚7周年紀念日,我收到了一份“大禮”,老公延均領回家一個9歲的男孩兒,還對我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小言,這是咱兒子。”

是,我承認,當初和延均結婚時,就知道他是個二手男人。可延均高大英俊,性格又好,用朋友的話說,這家伙是“被操練出來的好把式”。在一起生活后,他果真就像一部被別人用過了磨合期的新車一樣,外表光鮮,內里嫻熟,能游刃有余地掌控我們情感的甜蜜度。

尤其是有了女兒貝貝之后,我愈發體會到一個來自二婚鋪子的男掌柜是多么體貼和溫柔。同齡的朋友生了孩子,無一不因為尿布和家務發生家庭大戰,而在我們家,貝貝一出生,延均就成了專業保姆。除了上班,他全部的時間都放在家里,定時給孩子洗澡,換尿布,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到陽臺上去曬太陽。我笑嘻嘻躺在柔軟的床上,從心里感到驕傲,看延均抱孩子的姿勢,簡直比我這個媽媽還到位。

孩子稍微長大一點兒,延均不辭辛苦地買了育兒書籍,按照書上介紹的方法一板一眼地教育孩子。有個專家建議通過撕紙鍛煉孩子的手眼協調力,那段時間,我們的臥室成了巨大的紙簍,延均買來各種各樣的彩紙放到貝貝的手里,她撕得越歡,他笑得越開心。

我從沒見過哪個男人這樣溺愛孩子,只要一看到貝貝,延均的眼里就再也沒有了別人。媽媽看著他標準奶爸的樣子,偷偷告訴我,喜歡孩子的男人對老婆也絕對錯不了。我偷眼看看和貝貝翻滾在一起的延均,心里甜滋滋的,這個二手老公,絕對是選對了。

可是誰知道,就是這個好男人,竟然給我來了一個措手不及的馬后炮。他指著我對那個男孩兒說:“小虎,這是新媽媽。”

我愣在那里,懷疑這是一場夢。

那個男孩兒矮我半頭,瘦得像一根麻稈,他翻著眼睛橫我一眼,將頭高高地昂起來。

延均的臉窘得好像一塊兒紅布,他用力扭了一下那個男孩兒的脖子:“叫媽媽。”

男孩兒猛然撇開他的手,徑自坐到餐桌前,端起碗吃了起來。

2

我被延均拉到臥室里。

他什么都沒說,撲通一下就跪在地板上。

我似乎還在夢里,幾乎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切。延均開始“懺悔”:“對不起,小言,孩子的事我一直瞞著你,是因為他一直跟他媽媽在一起。”

我昏昏沉沉地跌坐在地板上,這才知道,當初延均所謂的“沒有孩子”,不是沒生過孩子,而是孩子判給了他的前妻。

離婚后,那個女人帶著兒子出國了,延均以為自己從此都見不到兒子了,所以貝貝出生后,他是懷著失而復得的心情去疼愛孩子的。誰知幾天前,他的前妻找到了他,說自己是胃癌晚期,兒子她無力撫養了。為了不讓孩子經歷生離死別的悲痛,她希望延均能幫幫她。

延均流著淚,攥著我顫抖的手:“我沒辦法拒絕她,這也是我的兒子啊。”

我的頭嗡嗡地響,一個即將失去母親的孩子,只能找他的父親,這是人之常情呀。我理解他的行為,心里卻怎么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正在糾結憤怒的時候,餐廳里傳來貝貝的哭聲。我和延均同時奔出去,貝貝攥著一把湯匙坐在地板上,身上沾滿了米飯。小虎,就是延均的兒子,竟然因為爭搶一塊兒排骨,將貝貝從座位上推了下來。

我怒不可遏地搡了那孩子一把,正要去扶貝貝,小虎竟然將一雙筷子狠狠丟在我身上。不等我發作,延均已經一巴掌下去,小虎圓睜著眼睛從座位上跳起來,奪路就要沖出門去。暴怒的延均一把拽住他,客廳里亂成了一鍋粥。

3

那天晚上,貝貝抽抽噎噎地擠在我們身邊睡下了,她的房間,被臨時出現的小虎占了去。

延均心疼地用熱毛巾擦著孩子哭紅的小臉,低聲下氣地繼續向我道歉。

事到如今,即便有再大的火,我也沒辦法發泄。9歲的小虎不是一個玩具,可以隨便丟掉。延均前妻的病也不是個玩笑,開過就可以一切恢復正常。

看著延均憔悴的樣子,我心中的怨恨漸漸被心疼代替。想想我們7年的情分,不可能因為一個孩子的出現,就讓這個幸福的家分崩離析吧。

思前想后,我終于明白,無論多么不情愿,我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接受這個孩子。

第二天早飯時,延均在廚房里忙碌,我一邊在案板上切蘿卜絲,一邊淡淡地回頭問了他一句:“小虎的轉學手續是不是已經辦好了?”

身后的延均似乎重重地怔了一下,而后,他一把從后面抱住了我,我的衣領里濕漉漉滾過兩顆眼淚,耳邊是他哽咽的呢喃:“小言,謝謝你。”

我攏住他的頭,故作大度:“就當我們又多出一個兒子就是了。”

4

話可以說得這樣輕松,但真的多出一個兒子,卻絕不是一句承諾那樣簡單。

首先是貝貝和小虎的矛盾。來自兩個家庭的獨生子女,如今湊到一個屋檐下,什么東西都要爭一爭。小虎雖然比貝貝大,卻并不讓著貝貝。他睡在貝貝的床上,把玩偶當成枕頭,將貝貝的泰迪熊當成足球滿屋子踢來踢去。貝貝氣不過,用泰迪熊砸他,卻被他一掌推倒在地,額頭磕破了一塊兒皮。

延均當時就火了,黑著臉將小虎鎖到洗手間里,抱起貝貝去了診所。回來后,我偷偷將耳朵貼在洗手間的門上,里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晚飯做好后,我讓延均打開洗手間,他卻虎著臉發威:“誰也不許開,這孩子簡直被慣壞了,今天我要好好修理一下他。”話雖這樣說,可那頓飯,延均幾乎沒吃什么東西。

飯后,延均和貝貝去了臥室,我偷偷打開洗手間的門。里面的場景,差點兒讓我掉下淚來——瘦瘦的小虎縮成一團躺在浴缸里,已經睡著了。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塊兒卡通橡皮。

我叫來延均,他的眼睛當即就濕了,一言不發地將小虎抱到床上去。半夜我起床喝水,看到小虎睡眼惺忪地坐在沙發上,延均正在廚房里做蛋炒飯。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延均才輕手輕腳地回來,看我睜著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晚飯沒吃,我怕他半夜餓得太難受。”

我將臉埋進他溫暖的胸膛,心想:是不是我們過去那種幸福美好的生活,再也回不來了?

5

延均利用一切空閑時間,帶著小虎和貝貝做游戲。漸漸地,兩個孩子之間的敵意不那么明顯了,可是,小虎對我依然很冷淡。

延均前兩天回來說,他的前妻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說這話時,他的眼圈有點兒紅。那個瞬間,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孩子太可憐了,不到10歲,親生媽媽就要永遠離開了。

那天晚上,下班回來的路上,我特意給小虎買了一份肯德基套餐,這孩子最喜歡吃漢堡和薯條了。

回家后,客廳里安安靜靜的,我將套餐放到餐桌上,進屋換睡衣,剛穿上,我一下跳了起來。我的睡衣里裹著兩顆刺兒梅。到陽臺上一看,花盆里的刺兒梅已經被剪得支離破碎了。

貝貝聽到我的喊聲,連忙從書房里跑出來,小虎跟在她身后,探頭向房間里看。我盡量壓制著自己的怒火,換了另一套睡衣出來,小虎吃著漢堡包,目光偷偷地隨著我轉來轉去。

過了一會兒,延均發現了那盆支離破碎的刺兒梅,立刻虎著臉瞪向小虎。我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眼睛看著小虎,嘴里卻告訴延均:“是我弄的,不關孩子的事。”

延均當然不信。我背對著這對父子打果汁,一轉身,發現小虎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目光躲閃,不敢看我。

貝貝偷偷告訴我,哥哥和她說,是媽媽搶走了他的爸爸。我嘆息一聲,小虎畢竟是個孩子,他哪里能了解大人之間的事情?我是在延均離婚后才認識他的,可是這些話,怎么去跟一個孩子說呢?我決定將一切問題都交給時間。

6

自從知道小虎的親生媽媽隨時可能去世后,我就開始說服延均,帶小虎去見他媽媽一次。

延均很猶豫,因為小虎的媽媽曾堅決表示,不想讓孩子經歷這樣的生離死別。可是,在這個問題上,我不認為給孩子一個虛假的謊言就是愛,相反,等小虎長大成人后,他會覺得這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延均最后同意了我的看法。

那天,我們一起帶小虎去醫院,路上,延均輕輕告訴小虎,媽媽不是出遠門,而是住在醫院里。豆大的淚珠一下子從小虎眼里落下來,他死命攥著自己的衣角,一句話也不說。

病房門口,我看著床上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小虎哭著喊“媽媽”。昏沉沉的女人一下子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又看看小虎,然后一把摟住小虎,失聲痛哭。

小虎和媽媽待了半個多小時,他才抽噎著從病房里退出來。延均領著小虎回家了,我又回到病房。

我當然知道病床上小虎母親最擔心的是什么。那天,我細心地將她的囑托一一記在本子上,里面有小虎的一切生活習慣和興趣愛好。

我并不確定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好繼母,但我希望自己最起碼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媽媽。延均的前妻淚水盈盈地拉住我的手,用低低的聲音說出兩個字:“謝謝。”我拍拍她的手,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第二次去醫院時,小虎不再那么悲傷了,走出醫院的大門,他突然扯住延均的手問:“爸爸,媽媽說過幾天她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這是真的嗎?”

延均一愣,我低下頭認真地看著小虎說:“你媽媽說得對,過幾天,她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那樣,小虎想媽媽了,只要抬頭看看天空就可以。”

小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延均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知道我和小虎媽媽的約定——為殘酷的死亡穿一件童話的衣裳,這樣,小虎的心靈就不會有任何的黑暗了。

7

幾天后,小虎的媽媽走了。臨走前,她將一封信放到了我的手里。

那封信,是她留給小虎18歲的成人書。她在信中寫到了這樣一句話:小虎,媽媽變成星星在天上守護你;而塵世中,小言媽媽就是你的守護神。

小虎漸漸在這個新家適應下來,他依然不喊我“媽媽”,可是,卻對貝貝格外疼愛。貝貝生日那天,小虎竟將自己最喜歡的那塊兒卡通橡皮送給了她。

我知道那橡皮是小虎媽媽留給他的紀念,所以,替貝貝收下之后,我仔細地用一個小盒子將它裝了起來,同那封成人書放在一起。這是等到小虎18歲時,我要送給他的成人禮。

延均感激地擁住我:“小言,謝謝你。”我輕輕依偎在他的懷里,其實,說到感激,我們最要感激的,還是小虎和她媽媽吧。是他們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愛的珍貴。如果說過去三口之家的生活很甜蜜,那么小虎的出現,讓我和延均的幸福突然有了重量,這種重量不僅包含甜蜜,更包含面對困難相濡以沫的情懷。

我不知道小虎什么時候能夠衷心地喊我一聲“媽媽”,但是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不會太遙遠。

(摘自《分憂》欣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