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曹陽春

的確,柳樹是月夜最大的收獲者。它為曠野標明了方向,曠野則報之以心靈的寬度。
湖畔,有一棵柳樹。方圓十幾里,它是唯一的坐標。
柳樹守在岸邊,繁茂的枝條,快要親到水面了。一抬頭,它碰見了一彎殘月。月兒金黃金黃的,像天神留下的一個逗號。逗號前后的文字,都被世界遺忘了。
月光下,柳樹聽到了幾句閑語。輕舟說:“這片湖泊是漁翁的,鉤子一落水,就能釣起世間所有的碎影。”牧草說:“遠處的山巒是牛羊的,聽那鼾聲,一呼一吸便點綴了靈魂的純凈。”蘆葦說:“東邊的沙洲是雛鴨的,一群群,全趕在月明時,蜷進了無憂無慮的夢里。”
柳樹笑了笑,說:“整個夜晚都是我的。你們瞧,月兒棲息我的梢頭,是它照亮了湖泊、山巒和沙洲。我站在陸地上,向著天空,托起了月兒;向著水里,沉淀了游魚。”
孤煙,綢帶似的,纏繞在山岡中,從夕陽下,一直飄進了夜里。
再翻過一座山嶺,才能抵達下一個驛站。戍邊的大唐將士們,牽著馬,艱難地前行。馬蹄叩打在磐石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這聲響,穿透了孤煙和月光,落滿了山林。
對于將士們而言,孤煙是可怕的。只要從眼前滑過,原本的生活,就成了童話。有的說:“該在老家的院子里,望著天,陪兒女們數星斗的。”有的說:“該多編些竹簍子,到集市上換點銀兩回來,好娶媳婦的。”有的說:“算算日子,牛快產崽了,該守在廄里的。”但今夜,西北的大山容不得一絲溫情,月光僅僅點明了孤煙。順著孤煙往前,將是邊關烽火和累累白骨。
實際上,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份憂愁。只不過,月光下的孤煙,為這份憂愁,打開了閘門。
踩在腳下的,除了一地記憶,便是厚厚的秋葉了。
我不愿意回到歷史的痕跡里,尤其秋月當空的時候。所以,晚飯后散步,常努力避開那些枯黃的葉子。它們散落在城墻內外,風一過,就會揚起一段段傳奇。
月不作聲,只盯緊秋葉,低頭看著。據說,曾經在護城河邊,它看見秋葉掉進了一位公主的車隊里,車隊滿載著嫁妝,從長安一路駛向了西域。據說,曾經在古寺里,它又看見秋葉落到了袈裟上,高僧專心打禪,幾個時辰都沒去拂拭。據說,曾經在黃河的拐彎處,它還看見秋葉堆積在故國的宮苑中,幾百個詩人,前前后后兩千年,都跑過來圈圈點點。
月色中,我謹慎地行走著。我發現,只要邁開了步子,秋葉就無法回避。腳下,閃閃爍爍的,除了人生的光影,還有一個民族曾經的苦難與文明。
倚在小樓的門板上,望月、聽笛。年輕的婦人,像一尊蒼老的雕塑,凝固了。
笛音是凄涼的,每一聲,從巷尾傳過來,都叫人打顫。坐在月光里,只要笛子一吹,大雁就會被驚醒,露珠就會接連滴下來,人的心思也就會流向遠方。
月亮也是喜歡聽笛的,它的脈搏,因而時常貼近大地。有人說,它聽過玉門關外的思鄉曲,把年輕士兵的心緒,寄回了江南。有人說,它聽過閨中的思夫曲,一字一淚的,伴在床前,拾起了無數個長夜。有人說,它還聽過朝臣的思隱曲,曲子中,林間小道比通衢大街要寬闊得多。其實,月亮和笛音,本就是一對。一個被掛在半空,一個從下面仰望,都以各自的方式,融化對方的孤寂。于是,夜幕一垂,人間就吹奏起來,朝著天穹。
這笛音和月影,一旦交織在一起,思念的結,便難以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