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長

侯發山

1

趁著雙休日，康明到南灣村去了。

這是康明到石廟鄉上任鄉長后第一次去南灣村。他上任才短短半個月，工作千頭萬緒，這么急著去南灣村干什么?有什么火燒眉毛的關緊事情?沒有。他從側面了解到，南灣村是個老大難，鄉里出了名的貧困村，別的村早幾年都奔上了小康，這個村的溫飽卻還解決不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當他征詢鄉里其他干部的意見時，大家都把頭搖得跟貨郎鼓似的，有的說這個村偏僻，受條件限制；有的說村子里沒什么資源；有的說村里的老百姓太懶惰了，光指望著政府救濟……本來，康明想把南灣村的問題放一放，可是在前幾天召開村干部擴大會議時，南灣村的村主任老貴找到康明，伸手要救濟。這才把康明到南灣村去的計劃給提前了。

桑塔納轎車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南灣村村口。康明下了車，放眼望去。村子四周都是連綿著的群山，山沒有什么特色，一點也不挺拔奇險，山上沒有高大的樹木，偶爾有一兩棵柿樹、杏樹之類的果樹，灌木叢也跟羊拉屎一般星星點點，到處裸露著黑不溜秋的石頭，山上光禿得像一個謝了頂的老男人……雖說眼下是初春，卻沒有一點春天的氣息和生機。村民們都住在山腳下，但并不集中，這旮旯一家那旮旯一家，沒有想象當中的雞鳴犬吠，聽不到大人的呵斥，孩子的哭鬧。山溝里有一條清澈的小河，但也是寂無聲息地默默流淌……站在路邊滿是荒草野藤的山道上，仿佛置身于荒無人煙的洪荒世界，到處灰塌塌死沉沉。康明心里灰灰的，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時，有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從村里踅摸出來，好奇地不知所措地圍著桑塔納轉，有個小孩禁不住輕輕用手去撫摸車身。司機在車內打了一下喇叭，兩個小孩嚇得急忙往后退，其中一個還被絆倒在地上。康明忍不住笑了，沒等他去拉躺在地上的小孩，小孩一翻身爬起來跑了，跑出好遠才又回頭觀望。

村主任老貴聽到汽車喇叭聲，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呵斥兩個小孩，當他看清站在路邊的康明時，又驚又喜露出苦瓜一樣的笑臉，忙說康鄉長，您來也不打個招呼?康鄉長擺了擺手，說南灣村對我來說還是個盲區，我只是來隨便轉轉。

老貴四下瞅了瞅，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說康鄉長，就你一個人來?其實，老貴的潛臺詞是，康鄉長今天不是來送扶貧物資的?

康明皺了下眉頭，說就我和司機兩個人，你還希望誰來?

老貴不自然地咧了下嘴，順嘴說道，縣電臺電視臺的記者沒來?等話一出口，老貴也后悔了，在他看來這句話簡直就是廢話——康鄉長一條棉被也沒給他捎，一壺油也沒給他帶，還要記者跟著來干啥呢?

康明挺反感老貴這句話的，但他沒跟老貴計較，而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說老村長，走吧，你前面帶路吧?

老貴愣了一下，把頭點得跟雞子吃食兒似的，說好，好。好。

兩個人就相跟著往村里走。沒走幾步路，老貴說話也順溜了，就憋不住把一肚子的苦衷往外倒。老貴說康鄉長，南灣村地處偏僻，山里也沒什么資源礦藏，村里也沒一家企業，巴掌大的土地靠天收，打的糧食不夠塞牙縫，姑娘大了都急著往外嫁，小伙子大了親事沒著落……老貴邊說邊察看康明的臉色。

康明認真聽老貴哭窮，并不插話，偶爾應兩聲。

到了村小學，老貴說康鄉長你看，學校破成啥了?不擋風不遮雨的早該修了。

校舍也只是一溜幾間瓦房，灰不溜秋的有些年頭了，墻皮脫落得跟一個嚴重的牛皮癬患者，簡直慘不忍睹，房頂上有幾處坍塌著，有幾叢枯草在晃動，好像在給康明點頭致意。康明皺著眉頭，說孩子們就在這里讀書?

今天星期天。沒上課。老貴說罷，雙眼盯著康明，希望他能接著往下說，但康明卻轉身離開學校。

老貴一臉失望，張了張嘴但也沒說什么。

他們在往回走的時候，康明扭頭看了一眼學校，鐵著臉說老村長，明天你就找人先把危房臨時加固一下……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

接下來，他們去了孤寡老人張大爺的家。看到張大爺家里凌亂不堪，康明二話沒說就動手收拾起來。老貴見狀，也忙幫著打掃起衛生。康明的舉動讓張大爺心里熱乎乎的，眼睛也跟著濕潤起來。他唏噓不已，說康鄉長真是個大好人，說現在這樣的干部不多見了。張大爺清楚地記得，前年年關的時候，鄉長來送溫暖。當鄉長把200塊錢遞到他手里后，扭頭問旁邊一個背機器的人，說效果怎么樣?不行就再來一遍?背機器的人說了聲OK，鄉長才滿意地笑了。張大爺不明白他們話里的意思，但他看得出鄉長對他的態度有些假仁假意，不地道，舉止行為跟眼前的康鄉長差遠了。

在閑談中，聽說張大爺好幾個月都沒油炒菜了，康明瞪了老貴一眼。老貴分辨說，年終救濟沒分給他油，村里也沒辦法。康明問張大爺，說你平時吃鹽燒煤都是指靠什么?張大爺說做飯都是燒柴火，吃鹽是用鴨蛋換的。康明說你養有鴨子?張大爺說養了兩只。從張大爺家出來。康明給他留下了200塊錢。老貴心中大喜，心說看樣子康鄉長心腸不錯，向他多爭取一些扶貧款是沒問題的。

隨后，在康明的提議下，兩個人又來到了河邊。小河曲曲彎彎，水面上金波燦燦，山的倒影、樹的倒影，隨著微微的波浪在水里蕩漾。近處有四、五只鴨子徜徉其間，清幽靜謐，悠然自得；遠處還有不少鴨子，有的扇動著翅膀互相追逐嬉鬧，有的把頭藏在翅膀下隨水飄蕩，有的一個猛子扎進水里覓食著小魚小蝦……康明的心頭仿佛清亮的河水潺潺流過，十分舒暢。他朗聲說道，老村長，村里養鴨的不少吧?

老貴愣了一下，不知康鄉長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不敢不說實話，他說康鄉長，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養有鴨子，說句不好聽的話，大伙都拿鴨屁股當儲蓄所哩，鴨蛋也不舍得吃，都跟張大爺一樣，攢起來拿到鎮上換油鹽醬醋了。

康明點了點頭，沒說話，但臉上已晴朗了許多。

2

到了中午，老貴把康鄉長請到自己家里。老責解釋說村里偏僻，沒有一個像樣的飯店。想不到，康明一點不在意。反倒十分樂意到老貴家吃飯，說家常飯最好，吃著舒服。老貴老伴做的是鴨蛋撈面條。辣子油足足的，蒜汁大大的，康鄉長吃得滿頭冒汗，心情舒暢，連叫了幾個“爽”。

老貴趁熱打鐵，忙厚著臉皮說，康鄉長，你一定要想法幫幫咱們南灣村，你也看到了，咱們南灣村真是太窮了。

康明放下飯碗，抹了一下額頭的汗，說老村長，你以為鄉政府是一頭老母豬啊，奶頭多得誰想咂兩口就咂兩口?鄉里也有鄉里的困難……這么著吧，咱中國人講究禮尚往來，你先幫我個忙，只要這個忙你肯幫我，我一定要讓南灣村擺脫貧困，走上致富路。

康明的話音剛落，老貴就激動得差點把手里的飯碗撂地上，說康鄉長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康明說你先幫我個忙，我再幫南灣村脫貧致富。

老貴的眼睛瞪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說康鄉長，你讓我幫啥忙?只要我能辦到，沒問題。

康明微微一笑，說老村長放心，這個忙你一定能幫上，就是我想要一些鴨蛋。

老貴松了一口氣，說蚊子來例假，多大個事兒

呀?這個沒問題，我家里有十幾個，我再讓老伴去村里弄一些。

康明擺擺手，說不急不急，我要的多。咱們村有多少戶人家?

老貴遲疑了一下，說不多不少二十戶。

康明說每戶一百個，總共兩千個。

老貴吃了一驚，脫嘴說了一句，這么多?他看到康明鄭重其事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怎么?嫌我要的多?康明當即沉下臉，硬硬地說你這個忙要不幫我，那你的忙我也幫不上。

老貴權衡了一下利弊，便狠了狠心，拍著胸脯保證，說中!康鄉長你可說話算數?

康明笑了，旋即肅著臉，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3

村里的老少爺們知道這件事情后，不用老貴過多地去做思想工作。都開始自覺地把鴨蛋給康鄉長攢了起來。半個月的時間，老貴根據各戶報上來的數字，拿算盤噼里啪啦一打，乖乖，已經足有兩千個鴨蛋了。

當老貴把電話打給康明時，出乎老貴的預料，康明竟說老村長，再麻煩鄉親們一下，能不能把兩千個鴨蛋全孵成小鴨?

白喝醋還嫌酸，白吃燒餅還嫌沒芝麻，這個康鄉長也太黑了。老貴恨得牙根癢癢，但他嘴上沒表現出來，他委婉地說康鄉長，這個、這個……我做不了主，我一個人也孵不出來，得和鄉親們商量商量。康鄉長您看咋樣?

康明說好的，我等你的好消息。

老貴把鄉親們召集到一起，當他剛把康明拜托的事情說出來后，會場如亂了陣腳的馬蜂窩，大家議論紛紛。說長道短的都有：

“康鄉長得寸進尺，胃口也太大了……不給他孵小鴨，他愛要不要。”

“康鄉長來敲詐我們老百姓有什么意思?真有能耐敲詐那些老板企業家。”

“咱若不幫他這個忙，他肯定也不會幫咱脫貧致富，說不定以后還給咱南灣村小鞋穿……”

“我看咱就辛苦一點，把鴨蛋孵成小鴨……他敢不兌現他說過的話，咱就把他這事情給抖摟出去。”

“就是，他這也算腐敗哩。”

“康鄉長是如來佛，咱是孫猴子。能逃出人家的手心?”

“我看咱不能得罪康鄉長，他好賴是鄉長。跟他扯上關系，不說別的，起碼年終的救濟少不了咱南灣村的。”

“咱也別讓老貴為難，誰家的鴨蛋誰家負責孵出小鴨，大家都克服點，將來有好處也是大家的。”……

張大爺也來開會了，他沉默了半天，一句話使大家統一了思想，他說我也不懂那么多，我看康鄉長心腸不算太壞，只要把他這個忙幫到底，我想他不會說賴話的。

結果，大伙兒商議到最后，一致同意把小鴨給康鄉長給孵出來，頭都磕了還在乎作揖兒?

老責感動得差點掉眼淚，真想跪到地上給老少爺們磕幾個頭。

老貴在電話里給康明匯報后，康明也很興奮，連聲說了幾個好。

過了一段時間，小鴨出來了。老貴忙打電話給康明，康明說老村長這樣吧，你們把這些小鴨給我養大了吧，到時候再跟我聯系……我不會虧待南灣村的，我說過的話算數。

康鄉長渾身不長毛，比猴還精啊。老貴心里咯噔一下，頭立刻大了。

老貴忐忑不安地把鄉長的要求反饋給大伙兒。

不出老貴所料，有一部分人撂挑子不干了，還指桑罵槐說了一些難聽的話。老貴兩眼愁得跟兔子似的紅紅的，一家一家地去，苦口婆心地給大家說好處和道理，說了七溝八坡，把他的唾沫都吐干了，終于說通了思想有抵觸的人。有人就說，我們就把小鴨養大，看他還玩什么把戲，敢不兌現他說過的話，活剝了他!

當然，老貴并沒把大伙兒的原話捎給康明，只是委婉地說，鄉親們雖然粗魯，但都同意喂養小鴨。

康明是何等聰明的人，明白了老貴話中的意思，說放心吧老村長，我不會讓鄉親們指著我的脊梁罵娘的。

老貴聞聽。這才松一口氣。心說若是康鄉長敢不兌現諾言，他老貴就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還是老辦法。誰家的小鴨誰家飼養。說實話，大伙兒心里窩火歸窩火，窩火一陣兒也就煙消云散，也就沒事了，他們把這件事情盡量往好的一方面去琢磨，記掛著康明的承諾，不養則罷，養就養好，所以他們惟恐把鴨養糟了，都想方設法千方百計把鴨養好：有的把蓋房的木料拿出來。建起了結實的鴨舍；有的購買了養鴨資料，開始學習技術……嗨，咱們的老百姓真是實心啊。

盡管如此，老貴仍不放心，隔三差五就挨家順戶到村民家里看一看，瞧一瞧，生怕有個差錯，給康鄉長交不了差。

4

當小鴨長大后，康明就去了南灣村，隨他去的還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此時正是秋天，在藍湛湛的蒼穹下，山上有草青著，有果黃著，有葉紅著；黃熟的谷子、玉米等莊稼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小河清澈見底，綠得發藍……到處帶著一種成熟的色調，顯得蒼郁、豐富和深沉。村里到處都能聽到鴨的聒噪，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構成一片熱鬧的喧聲。聽著這喧聲，康明的心里涌起一種愉快的情緒，臉上蕩漾出了笑紋，像一個老農播下了種子，后來看到了豐收果實的那種喜悅。

張大爺也喂了20只鴨。看到那些鴨一個比一個茁壯，一個比一個活潑，康明和戴眼鏡的中年人相視一笑，看得出，他們十分滿意。康明笑瞇瞇地說，張大爺，養這些鴨子沒少辛苦吧?張大爺嘿嘿一笑，咱老農民還怕吃苦?俺怕黃鼠狼糟蹋，就專門蓋了一間簡易的房子，有時晚上要起來看幾次。老貴插嘴說，張大爺不會配飼料，就把鴨子趕到水里吃蟲，有時攆到山上吃草……他啥活都不干，把精力都放到養鴨上面來了，這大半年了連個集會也沒去趕過。康明說，河里的蟲，坡上的草，可都是天然綠色的飼料呢。戴眼鏡的中年人點下頭，贊許地說很好。旁邊有個老漢說，俺把鴨當成了孫子看待，養得特別仔細。一個小伙子接口說道，為了養這些鴨子，我們是養小秘吃豆腐渣，該省的省，該花的花。在場的人都轟地笑了。

接下來，康明又帶著戴眼鏡的中年人看了幾戶人家，鴨子個頂個的肥嘟，他們沒有不滿意的。康明得意地對戴眼鏡的中年人說，這些鴨子可都沒經過污染，稱得上是純天然綠色鴨子，怎么樣?不錯吧?戴眼鏡的中年人咧著嘴笑了，說不錯，確實不錯。

康明就對跟著的老少爺們揮了一下手，眉飛色舞地朗聲說道，鄉親們，首先我代表鄉政府祝賀南灣村成為我們鄉的養鴨基地!

老貴和在場的村民們都糊涂了，如墜云里霧中。

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說話了。他說老鄉們，我們集團是生產加工“北京烤鴨”的……我剛才看了大家養的鴨子，完全符合我們公司的相關要求，比我想象的還要好，按照市場價格，明天我們來車裝運。

老貴看看康明，看看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似乎還沒明白過來。

康明笑了，說鄉親們，我們要感謝×隆食品集團，他們已經決定和我們南灣村長期合作，也就是說，我們養的鴨子他們公司全部收購，同時他們還要在技術、資金等方面幫助支持我們。

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最點頭，說康鄉長說的不錯，但是，你們要擴大養鴨規模……下一步，我們公司投入一部分資金，先把進山的公路鋪上水泥。要想富，先修路嘛。

康明說老村長，這下南灣村的老少爺們可都有事做了吧?今年鄉的扶貧款可就沒你們村的事了。

老貴和在場的村民總算明白過來了，不由地鼓掌叫好。老貴說謝謝康鄉長!謝謝康鄉長!

謝我什么?你們是豬八戒啃豬蹄，自己分享自己的果實，要謝該謝你們自己!康明的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

責任編輯：萬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