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兵

《失竊的收成——跨國公司的全球農業掠奪》,[印度]范達娜·席瓦著,唐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18.00元
近些年來,關于轉基因問題,越來越變得有些敏感,也引來了越來越多的關注。特別是,當2009年11月27日,農業部下屬的國家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委員會頒發了兩種轉基因水稻、一種轉基因玉米的安全證書之后,轉基因作物之爭再度成為焦點。
2010年3月,一些研究科學文化的學者(包括筆者在內)以及少數科學家,聯合起草了一封“關于暫緩推廣轉基因主糧的呼吁書”。在這份呼吁書中,我們的主要觀點是:
第一,對于新批準的轉基因主糧,中國并不擁有核心技術專利。一旦商業化,根據他國的教訓,很可能被索要高昂的專利費,導致我國農業對跨國公司的依賴,這相當于為我國的糧食主權埋下了“定時炸彈”。
第二,沒有證據表明轉基因作物就能增加產量。糧食產量的構成因素很復雜,在影響農業生產的系統條件中,有氣候、土壤、肥料、灌溉、種子等諸多因素,種子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目前制約中國糧食生產的因素主要是人為的和生態的,不僅僅是種子,轉基因水稻所要解決的蟲害問題用常規植物保護方法也可以解決。美國是掌握轉基因技術最早、最多的國家,耕地比中國多,但美國糧食總產量遠低于中國。中國糧食單產也比美國高。推廣轉基因主糧,未必能保證中國糧食增產。
第三,轉基因作物對人類健康存在著潛在的風險,對生態環境存在潛在的風險。關于動物及人類食用轉基因作物的安全性問題,科學家有不同的實驗結果,尚無定論,現在就認定沒有風險,為時過早。袁隆平院士也認為,轉基因抗蟲大米必須經過試吃后才可放心食用。轉基因不是雜交,自然界里從來不存在轉基因生物,它是按照某些人的意志合成的人工生物。轉移的基因是否會在自然界中擴散并繁衍復制,從而造成無法逆轉的生態后果,目前看來是難以預料的。
第四,主糧問題事關國計民生,子孫后代,公眾應當有充分的知情權。目前不正常的是,某些鼓吹轉基因水稻的專家和部門選擇性地利用各種數據向公眾保證轉基因水稻是安全的,并斷言轉基因的反對者對生物技術無知,對轉基因產品有“恐懼癥”。然而,有充分的證據表明,圍繞轉基因作物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共同體,其中既包括某些跨國公司,也包括相當部分從事轉基因研究的科學家,因而,關于轉基因問題,這些科學家并不能保證他們的觀點是客觀、公正的。對于這樣一項涉及公眾重大利益和生態風險的問題,當事者應該向公眾澄清自己與該項目是否具有利益相關性。
當這封呼吁書在起草者的個人博客和一些網頁上貼出后,引來了不少的反響,前后大約有30多位學者參加簽名。對此呼吁書,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最常見的反駁理由是,簽名者當中,絕大部分是人文社會科學學者。言外之意,即關于轉基因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因不懂科學,因而對此沒有發言權。
其實,這種反駁貌似有道理,實際上卻并不成立。首先,所謂懂科學,與學習背景和專業工作當然有關系,但在真正的專業細節上,由于當下科學研究的極度細化,如果說有什么最能“懂”某一科學問題的人,恐怕只有做某一題目的專業研究者,而且其他即使是身在科學界的科學家,對于非自己研究的領域中的問題,也會有某種程度的不了解。而且,這些從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簽名者中,有科學教育背景的人亦不在少數。應該說,“懂”,是有程度劃分的。如果以前面說的那種“最懂”為標準,那么,關于轉基因研究的任何爭論,恐怕就只能是轉基因科學家圈內的事了。但這場爭論不僅僅是轉基因科學家們自己的事。其次,更重要的是,在科學主義教育下成長起來的許多人會認為,與科學有關的事,就只需要科學上“正確”就可以了。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我們先不說關于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性在科學家中也還有爭議,重要的是,當一種科學研究的成果被應用于社會上,就不再只是一個科學的問題了,諸多社會人文的因素自然而且必然地要牽涉進來。轉基因食品的問題,是一個涉及到所有可能會吃這類食品的人的問題,也是涉及到社會發展、社會風險和社會公正的問題。在這方面,幾年前出版的一本印度學者的著作《失竊的收成》,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有啟發性的例證。
這里所說的《失竊的收成》一書,如果從篇幅上看,只是一本大約10來萬字的小書;但如果從思想和內容上看,它卻又是一本厚重和沉重的書。一本薄薄的小書能夠給人厚重之感,肯定有其堅實的基礎。對于《失竊的收成》這本書來說,其基礎,就是“第三世界生態女性主義”的背景。
此書的作者席瓦,是第三世界生態女性主義最有代表性的重量級學者。她的教育背景,也不是生命科學,她本是學物理學出身,先是從事核物理研究,曾是印度最出色的女性核物理學家,因認識到核系統對環境和健康的影響轉而從事量子論研究,后又獲得了科學哲學博士學位。印度的高科技與貧困共存的現狀使她對現代科學的發展等于進步產生了質疑,并因此轉而研究科學與技術的社會環境問題,并成為獲得國際公認的著名學者。她出版有多種著作,包括《繼續生存:婦女、生態與發展》(1989)、《綠色革命的暴力:第三世界的農業、生態與政治》(1991),以及與德國學者米斯(M.Mies)合著的 《生態女性主義》(1993)等,都很有影響。以《生態女性主義》這本學術性很強的著作為例,這本書所探討的問題相當廣泛,除去那些直接涉及性別的問題之外,還涉及到像宇宙觀、科學觀、自由、發展、社會體制、生態環境、核技術應用、生物技術等許多重要問題。
就內容來講,《失竊的收成》這本書講述的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跨國公司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轉基因技術,以“發展”的名義,對于像印度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在農業、經濟體系、自然環境、文化傳統等多方面的破壞,書中有理有據的分析,向人們揭示了我們常在正面意義上所談論的全球化、發展、高新技術、現代化的另一面,極富警示意義。
在這本書中,她集中地討論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合理的體制和制度利用科學和技術,以“發展”的名義,給印度的農業帶來的災難性的破壞。書中的諸多案例,足以發人深省。比如,像芥子油的例子。芥子在印度一般被當作農作物種植,芥子油除了食用,還有藥用的功能甚至于文化的功能。用席瓦在書中的標題的說法,即“芥子油乃是我們的生命”。然而,這種低價的、生態的、由小型榨油坊生產的芥子油,卻因有些摻假事件而被政府全面禁止,并開始大量進口國外的大豆,使食用油生產完全工業化。結果,導致本來窮人還可以吃得起本土食用油,現在卻變得吃不起油,而跨國公司則成了芥子油悲劇中的受益者。對于像印度傳統的“芥子油”被禁和全面進口國外大豆油這樣的例子,我們難道不會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嗎?
書中對于打著“養活全世界”的旗號,利用最新的科學進展,開發、推廣和壟斷轉基因種子的孟山都公司的描述、分析和批判(它們占據了全書很大的篇幅),也都揭示了許多我們大多數人平常并不一定熟悉但卻意義重大的問題。孟山都公司是一家“農業生物技術”公司,是目前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從事轉基因糧種的跨國公司,據說它占據了全球多種農作物種子70%-100%的市場份額,并且銷售與之相關的化學藥品。席瓦在其書中,以若干例子揭露了與孟山都公司相關的一些事實。例如,像其稱轉基因作物是可持續性的作物這種“綠色”形象,其實不過是其制造出來的一種幻象;它宣傳說轉基因作物需要的農藥更少,其實轉基因作物卻導致有害化學藥品使用量增加;它虛構了產量和回報增加的神話;它出售的轉基因作物相對于傳統作物來說更加昂貴,因為種子成本、技術費用以及藥物的投入成本更高;由于在種植轉基因作物時要應用除草劑,從而轉基因作物抗除草劑的特性會轉移到鄰近的親緣植物體內,形成基因污染;與“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相結合,對購買其種子的農戶限制,使農戶之間的種子交易成為非法,使其只能購買該公司的種子,甚至于曾開發“終子種子”技術,使后代的“種子”無法再用,從而實現對種子的全面控制……如此等等。
作者討論的是印度的例子,我們這里,當然與印度的情況有所不同,例如,在轉基因研究方面,我們也有部分自主的研究,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是可以看到,我們與印度面臨的情況的相似之處也并不少。據報道,像孟山都這樣的超級跨國公司也在覬覦中國的市場。而從媒體披露的消息中,可以看出,即使是一些國內科學家開發研究的轉基因糧食種子,背后也有著多重復雜的利益關系。而現代化科學技術的大規模應用,姑且不談像安全性這樣的問題,僅從利益分析的角度來看,是否真正能給廣大民眾帶來實際的利益,是否真正能夠帶來和諧的社會發展,也仍然是一個非科學的但卻實際存在的問題,特別是當我們回顧相關的歷史,就會發現,相反的例子比比皆是。
因為轉基因主糧涉及到一個國家幾乎全體人民的食品,自然也涉及到國家安全,因而與其他高科技開發應用和商業化相比,又是一個非常突出的、與整個國家的安危、民族的存亡和社會發展極度相關的緊迫的問題。當然,這不僅僅只是一個科學的問題,而是在科學的某種不確定性的前提下,涉及到人文、社會科學方方面面的問題。而且,在此背后,實際上,結合著對《失竊的收成》一書的閱讀,我們會想到,還有著更加深層的沖突和矛盾,即現代化、高科技的應用、市場經濟與社會和諧發展之間的矛盾。
在批判之余,她也闡明了自己對于一種理想的前景的設想。她認為,對于目前世界范圍的生態、經濟和社會問題的解決不能依賴來自南方或北方的統治精英們,而只能依靠為生存而斗爭的基層運動。而且要求建立一種非掠奪性的、非殖民的、尊重自然而不是摧毀自然的社會。對于所有的人,包括最貧困的人,都不必然需要向工業增長體制的歸并。而作者本身,也是長年致力于身體力行地在印度推進這樣的民眾運動。
在席瓦的著作中,與全球化問題密切相關的所謂“發展”觀,是被深刻反思的一個概念。對于與生態環境密切相關的發展問題,席瓦的觀點是,在不發達國家中盛行的“趕超”的發展策略(我們在面對轉基因技術的應用時也部分地有這種思維),實際上是一種神話。因為這種發展策略是以發達國家的生活水平為標準,而要追上這種標準,就不得不走與那些發達國家同樣的工業化、技術進步和資本積累的道路。但以往發達國家的高生活標準是建立在一種南-北殖民關系的基礎上的;對于發展中國家,要想以這種策略來發展,是不現實的:首先,追趕永遠沒有完結,你追一步,人家已經又向前發展了;其次,要想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過上比如說美國人那種耗費資源的生活,依靠地球上的有限資源是不可能的;再者,生活水平的提高,是以對環境的破壞和生活質量的下降為代價的。席瓦這種對于“趕超”式發展模式的反思,確實很值得我們重視。
再回到本文開頭所談的轉基因主糧的問題上來。對于轉基因主糧潛在的風險,人們曾從許多方面有過論述,限于篇幅這里不可能一一提及,特別是無法一一討論更為細節化的科學方面的問題。但至少,我們可以確定地說,這不僅僅是一個科學的問題,或者,就像我的朋友,同是科學文化研究者也是呼吁書重要的起草者和簽名者之一的田松博士近來在《讀書》雜志上所發表的文章,以更加激進的方式所說的,“轉基因問題首先不是科學問題”!當確立了這種立場之后,更有反思性地思考那些因利益驅動而鼓吹轉基因技術的應用的科學家、技術人員和大公司代表者的觀點,從科學之外更廣闊的視角,從人文社會科學的視角來審視和研究其風險和問題,這才是對人類的未來更加負責任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