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林
2010年上半年以來,中國傳媒界接連遭遇一系列被粗暴對待的事件:“趙長海被通緝事件”、“霸王員工沖擊報社事件”、“郭德剛弟子打記者事件”等等。這一系列事件集中發生,反映了在中國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過程中,經濟領域之外特別是傳媒與文化領域法制體系建設的嚴重滯后和整個社會法文化培育的嚴重缺失。《環球時報》8月6日的一篇社評提出,這些事件表明“不僅一些官員,中國的大量企業、個人都極不適應輿論監督。中國全社會都應溫習民主政治的這一課。能否善待媒體,是一個社會文明和理性程度的重要標志”。
事實上,類似上述事件近十幾年來并不鮮見,除傳媒受到地方行政權、司法權、企業、公眾人物等無理粗暴干涉等事例呈增長之勢外,傳媒因報道涉及名譽權等侵權官司的比例更是直線上升。據不完全統計,自1985年以來,新聞官司案立案的已超過千起,其中以媒體侵犯公民名譽權和輿論監督為主。
在中國法律制度不斷完善,公民自我權益保護意識大大提高的背景下,中國當下傳媒業蓬勃發展,也迎來了動輒處于“被干擾”乃至站“被告席”的高發期。傳媒似乎成了誰都可以輕易以訴諸法律相脅迫的對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這恰恰反映了中國社會對民主政治法律文化的無知和偏誤。
傳媒是社會的良心。傳媒的表達自由,并不是傳媒自身隨心所欲的信息采集與傳播的自由,它體現的是民主社會所賦予傳媒對公眾知情權、信息發布與傳播權、對公共事務監督批評權的擔當。因此,聯合國“關于媒體與司法獨立之間關系的馬德里原則”開宗明義指出,“媒體自由,作為表達自由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對實現法治的民主社會至關重要。”其基本原則提出,“媒體的職能和權利是收集并向公眾傳遞信息,以及對司法管理加以評論,包括在不違反無罪推定原則的前提下,對審理前、審理中和審理后的案件加以評論。”我國憲法也明確規定,公民有言論、出版的自由。可以說,作為當代民主政治的基石,言論出版自由也即公民的表達自由都是一項憲法性權利,而傳媒采訪報道的自由,其法理的淵源即來源于此。對傳媒報道自由的司法保護和尊重,也要高于其他職業的一般性權利保障。這是由傳媒的天職和社會擔當所決定的。在西方,新聞媒體被稱為“第四種權力”,新聞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被西方普遍納入憲法性權利范疇之中,明確加以保障。

與西方新聞傳媒具有的由公民言論自由引申出的獨立的輿論監督權不同,中國的新聞傳媒作為國有的、黨政部門隸屬的一個事業單位(盡管現在正推進文化體制改革,將絕大多數的經營性質的新聞機構轉為企業,但在主管、主辦、輿論導向、干部任用、資產監管等方面,其根本性質并未改變),其輿論監督權屬于“內部監督”,是非獨立的監督,也是一種有限的監督。故而,新聞媒體有限的批評報道,時常還受到各級黨委宣傳部門和政府行政部門的約束。也正因如此,社會上對傳媒職能與法律地位的認識極其有限,普遍將其視為一個信息發布的機構,隸屬于各級各地的政府、企事業單位和民間團體。在官本位和行政權超強的中國社會語境下,新聞傳媒單位在一般民眾眼里的印象也仍然是一個“政府性且能發布新聞”的令人生畏的機構。而在行政強力部門、司法機關、公眾人物眼里,卻是一個弱勢單位、弱勢群體。所以,一旦發生與其相沖突的情況,他們就能輕易采取強力的、強硬的對抗姿態。可見,中國的傳媒(機構、個人及其新聞采集發布權)缺乏應有的權利保障,以及公民社會缺失對傳媒“自由”報道和傳播權具有的上位的法律地位的意識,是根本原因。
考察西方在對待新聞傳媒與司法機構、行政權力、公眾人物等出現糾紛時是如何應對的,顯然有利于中國建塑起有自身特色的傳媒法律文化。縱觀目前國際上通行的做法,對媒體因誹謗罪而予以刑事處罰的判決已越來越少。在美國,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刑事誹謗案已基本遁跡。法國也在20世紀60年代即從刑法中刪去了新聞誹謗和侮辱的條款,僅在《出版自由法》中保留了懲處的相關規定。可以說,對新聞侵權而處以刑罰的規定被民事賠償責任所代替,已經成為國際通例。
據著名學者陳志武教授的一項實證研究表明,在發生新聞官司時,中國新聞界的一審敗訴率遠遠大于美國的媒體官司。他選擇了中國法院判決的132個新聞侵權訴訟案例進行分析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在中國,媒體一審敗訴率高達69.23%,而美國近30年來媒體遭名譽權訴訟時敗訴率為8%,也即勝訴率為92%。當公眾人物(包括政府官員)以名譽權被侵害為由起訴媒體時,在中國媒體的敗訴率高達71.68%;而一般公眾起訴媒體時,媒體敗訴率也達到了62.16%,比前者略低了不到10個百分點。但在美國,如果是公眾人物狀告媒體侵害名譽權,媒體敗訴率僅約4%;而如果是普通公眾起訴媒體,媒體敗訴率則達到了24%。
大多數情況下,英國媒體可以自由地報道案件審判過程中的任何方面,但在報道時也不是沒有限制條件的,如不得侵犯個人名譽、家庭隱私,像錄音、錄像、攝影等現代高新技術設備不能帶入法庭。在有關涉及兒童和青少年的案件,1933年頒布的《青少年法》、1960年制定的《司法法》都規定不得報道任何與未成年人監護程序有關的案件,不得披露青少年姓名、住址、學校等有助于識別身份的信息,不得披露青少年的照片和影像資料等,也不得披露被指控的犯罪實情,證人、律師、代理人姓名,保釋情況等等。
在美國,解決傳媒與司法的沖突,經歷了為體現法院審判的獨立性而對大眾媒體報道進行限制,甚至以藐視法庭罪等處罰媒體的報道自由,到尋求體現新聞自由與司法獨立和公平審判的平衡點的轉變過程。總體上看,將尊重公民的言論自由這一憲法權利放在了更加重要的地位。
1941年以前,美國法院對出版物藐視法庭罪適用的主要是兩個原則:一是審而未結原則,即案件尚在訴訟進行時,不得出版針對法庭和法官的批評性言論,也不得發表未加證實的有關案情的消息。二是合理傾向原則,即出版物的言行只要符合法官所認定的可能影響司法運作的“合理傾向”,就夠得上處罰。而1941年聯邦最高法院對Nye v.United States一案的判決中已對合理傾向原則作了限制和事實上的否定,并在同年著名的Bridges v.California一案的審理中首次適用了“明顯且即刻的危險”(clear and present danger)原則。此后,無論在聯邦法院,還是州法院,以藐視法庭罪對待媒體的批評報道,實際上已失去了作用。

在美國,由于對媒體所代表的出版言論自由的憲法權利的尊重,自1976年New York Times Co. v.Sullivan一案開始,正式區分了媒體批評個人與行政官員所涉及的法律案件適用的不同情形。通常政府行政官員會通過誹謗訴訟來回擊媒體的批評。但從此案開始適用更為嚴格的標準,即是否屬“實際惡意”原則。
1950年以后,美國聯邦法院在限制以藐視法庭罪起訴大眾傳媒言論批評行為的同時,開始將關注的重點從保護法院和法官的獨立與尊嚴逐漸轉向保護刑事訴訟中被追訴人的權利,防止大眾傳媒大量的對案情有明顯傾向性的報道、消息披露對陪審員的影響,從而使被告難以獲得憲法第六修正案所確認的受到“一個公正的陪審團”審理和第十四條修正案正當程序條款的保障。
最典型的是1966年Sheppard v.Maxwell案。該案被告人塞姆?謝潑德醫生因涉嫌殺害已有身孕的妻子而被捕。此案公開后,立刻引起了媒體和社會的強烈反響。而在謝氏正式被逮捕前,就有大批報紙認定他犯有謀殺罪。在其被捕后,媒體的此種結論性報道越發鋪天蓋地,諸如“鄰居揭露謝潑德有‘性伴侶’”、“車庫發現血跡”等消息和評論頻頻出現,吊足了讀者胃口。在整個庭審過程,媒體更是緊追不舍,對包括陪審員選任、舉證質證等細節,媒體均事無巨細地披露渲染。而主審法官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以保障陪審團不受媒體與社會輿情的影響。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對謝氏做出有罪的判決才基本告歇。由此,聯邦最高法院裁定,初審法院未能及時保護謝潑德免受有明顯傾向性的報道影響陪審員的獨立判斷的不作為,違反了正當程序,剝奪了謝氏享有的公正審判權。為此,做出了無罪裁決、予以釋放。最高法院并指出,初審法院應控制向媒體的信息披露,應當簽發禁言令以防止庭審當事人等在法庭外發表不當言論,以影響陪審團的公正判決。
為保障被追訴人有獲得公正的陪審團審判的權利,應當針對審前的過多報道采取預防或消解措施。在美國,具體的方法大致有:一、發布“禁言令”。即申請法官簽署命令,禁止當事人及其代理律師向公眾談論敏感的案件,防止公眾輿論對審理程序的公正性及程序的尊嚴造成損害。二、對媒體事先限制。即禁止媒體報道任何有可能威脅被追訴人公正審判權的內容。不過,針對媒體的限制令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限制的范圍也由法官根據實際情況而定。然而,就是這種限制令也常常被最高法院所否決,體現了更尊重新聞自由這一憲法權利的至高性。三、預先甄選。即對陪審團成員進行預先甄選,以確保組成一個沒有偏見的陪審團。四、陪審團指示。這是指法院可以給予陪審團特別指示,以減少媒體對案件審判的過度報道所導致的偏見的影響。五、隔離。即法院通過限制陪審團接觸審判外的信息試圖確保陪審團能夠完全依據法庭上出示的證據做出不偏不倚的判決。六、延期審理。是指初審法官為了保障陪審團無偏見地做出判決,而推遲審判日期,待輿論減弱,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后,再行啟動審理程序。七、變更審判地點。即初審法院可以將案件移送到另一個未受到新聞報道影響的地點進行。
我國直到目前尚未出臺《新聞法》、《出版法》,對傳媒涉及司法關系的法律界定及其依據,主要還是以《憲法》、《民法》、《著作權法》、《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等作為參照。而《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1997年修訂)中,也只是概略地提出要“積極、正確發揮輿論監督作用”,并未就傳媒發揮輿論監督作用的地位和權利依據給予界定和肯定。盡管第三條單列了“遵守憲法、法律和紀律”條款,要求“新聞工作者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自覺遵守憲法、法律和宣傳紀律”,“維護司法尊嚴。對于司法部門審理的案件不得在法庭判決之前作定性、定罪和案情的報道;公開審理案件的報道,應符合司法程序”。但傳媒單位和記者自身對司法審判活動報道監督的權利的認識,僅僅停留在要尊重司法機關上,而沒有認識到尊重司法獨立與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內在聯系,沒有認識到這與傳媒報道維護社會公義的本質目的是一致的。而在具體的司法規定和運行中,更是缺失明確的法律規定。由此,傳媒與司法之間將長期隱伏著緊張乃至沖突的關系。
中國傳媒界面臨司法糾紛日益走高的趨勢,表面上看,是傳媒報道引發(不論正面還是負面)的結果,而折射的是整個社會對傳媒權利缺乏法理認同和法律保障的觀念;更深層次看是在法治國家的建設過程中,我們更多關注了具體法律法規的立法工作,而忽視法律精神和法律文化的培育。傳媒所代表的知情權、發布權、監督權等是法律體系建設和公民法律意識培養中首要確立的觀念。傳媒權利被侵害和剝奪,就是對公眾權利的侵害和剝奪。
美國著名傳播學者韋爾伯?施拉姆指出:“如同國家發展的其他方面一樣,大眾傳播媒介發展只有在適當的法律和制度范圍內才會最合理、最有秩序地進行。”
因此,建設法治國家固然要看立法數量多少和體系是否完善,但更為重要的是培養人民對法律精神的終極追求和普遍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