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最干凈的愛情(節選)
一路上,他都牽著她的手,說天太黑,怕她摔跤。兩個人的手都汗涔涔的。他問:“我……牽著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沒人牽過你的手?”
“沒有。”她好奇地問,“你牽過別人的手?”
他好一會兒沒回答,最后才說:“如果我牽過,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壞人?”
“那你肯定是牽過的。”
“牽和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責任,有的時候,是因為……沒別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愛情……”
她還從來沒有聽過別人直截了當對她說“愛情”這個詞,那時說到愛情,都是用別的詞代替的。她不敢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不知道他還會說些什么令她尷尬的話來。
路過那棵山楂樹的時候,他問:“想不想過去看一下,坐一會兒?”
靜秋有點毛骨悚然:“不了,聽說那里槍殺過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里好怕……”
他開玩笑說,“你信仰共產主義,還怕鬼?”
靜秋突然問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在那棵樹下站過?”
“沒有啊,”他驚訝地問,“我怎么會跑那里站著?”
“噢,那天我一回頭,總覺得樹下站著個人一樣,穿著潔白的襯衣……”
他一本正經地說:“也許是那些冤魂當中有誰長得像我吧?快看,他又出來了!”
靜秋嚇得撒腳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懷里,摟緊了,安慰說:“騙你的,哪里有什么冤魂。”他又開玩笑說,“本來是想把你嚇得撲進我懷里來的,哪里知道你反而向別處跑,可見你很不信任我啊。”
靜秋躲在他懷里,覺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又很舍不得他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是很怕,就厚著臉皮賴在他懷里。他在雙臂上加了一點力,她的臉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身體會有這樣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氣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氣息,就覺得有了個人可以信任依賴一樣,心里很踏實。
她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好大聲。“其實你也很怕,”她抬頭望著他,“你心跳得好快。”
“我真的好怕,你聽我的心跳這么快,再跳,就要從嘴里跳出去了。”
“心可以從嘴里跳出去?”
“怎么不能?你沒見書上都是那么寫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動著,仿佛要從嘴里跳出去一樣’。”
“書里這樣寫了?”
“當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邊了。”
靜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說:“不快呀,還沒你的快,怎么就說快到嘴邊了?”
“你自己感覺不到,你不相信的話,張開嘴,看是不是到嘴邊了。”不等靜秋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大事不妙,拼命推開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著,還用他的舌頭頂開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還不會這么緊張,現在他連舌頭都伸進她嘴里來了,使她覺得很難堪,感覺他很下流一樣,怎么可以這樣?她緊緊咬著牙,他放棄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會兒,氣喘吁吁地問她:“你……不喜歡?”
“不喜歡。”其實她只是很害怕,覺得好像是在做壞事一樣。
他改為輕輕摟住她:“喜歡不喜歡這樣呢?”
她心里很喜歡,但硬著嘴說:“也不喜歡。”
他放開她,解嘲地說:“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我們走吧。”他沒牽她的手,只跟她并排走著。
走了一會兒,靜秋小心地問:“你……生氣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沒生氣,怕你連牽手也不喜歡。”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牽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歡我牽著你?”
她不肯說話。他偏要問:“說呀,喜歡不喜歡?”
“你知道——還問?”
他看著她,很久才低聲叫道:“靜秋,靜秋,你可能還沒有愛過,所以你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永遠的愛情。等你愛上誰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個人,你寧可死,也不會對她出爾反爾的——”
她被他叫得一顫,渾身發起抖來。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叫她“靜秋”,而不叫她“小秋”或者別的什么,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連叫兩聲,但他的語調和他的表情使她覺得心頭發顫,覺得他好像是一個被冤枉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候青天大老爺救他一命一樣。
她說不出話,越抖越厲害。
他脫下軍大衣,給她披上,說:“你冷吧?那我們往回走吧,不要把你凍壞了。”
她不肯走,好一會兒,才抖抖地說:“你——也冷吧?你把大——衣穿了吧——”
“我不冷。”
她又抖了一陣,小聲說:“你——如果冷的話,也——躲到大衣下面——來吧。”
他遲疑著,好像在揣摩她是不是在考驗他一樣,好一會兒才移到她身邊,掀起大衣的一邊,蓋住自己半邊身子。兩個人像同披一件雨衣一樣披著那件軍大衣,等于是什么也沒披。
“你——還是冷?”他問。
“嗯——,還是你——穿大——衣吧,我——穿了也沒用——”
他試探著握住她的手,她沒反對,他就加了力,好像要把她的抖給捏掉一樣。見她還在抖,就說:“讓我來想個辦法——我只是試試,你不喜歡就馬上告訴我——”他把軍大衣穿上,站在她面前,兩手拉開兩邊的衣襟,把她嚴嚴實實地裹在里面。
她坐在那里,頭只有他肚子那么高,她想現在他看上去一定是像有了毛毛一樣,不由得笑了。他垂下頭,從大衣縫里看她:“是不是笑我像個孕婦?”
被他猜中,她笑得更厲害了。他把她拉起來,拉著大衣兩邊的前襟使勁裹著她,說:“這下就不像孕婦了——”但他自己很快抖了起來,說:“你——你把——抖傳給我了——”
她靠在他胸前,又聞到那種讓她頭暈的氣息了。好像她的身體里有些氣體,把她的人脹得泡泡的,需要他狠狠擠她一下才能把那些氣擠出去,不然就很難受。
他問:“還——還——冷?”于是再抱緊一些,她閉上眼睛,躲在他胸前的大衣里,好想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靜秋偷偷睜開眼睛,剛一睜眼,就看見他正看著她,眼里都是淚水。他見她突然睜開眼,馬上轉過臉去,找個毛巾擦了擦眼睛,解釋說:“剛才——想起《白毛女》里面喜兒睡著了,楊白勞——在唱‘喜兒,喜兒,你睡著了,你不知道——你爹我欠賬——’”
她從被子里跑出來,摟住他,低聲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誰——說的?”
“長芳說的——”
他似乎很驚異:“她——”
“你告訴我,我想知道,你瞞著我,我更——不安心,走路都差點讓車撞了。你告訴我實話,我好知道——怎么辦——”
他終于點點頭,淚又流出來了。她幫他擦掉淚,他抱歉地說:“我不像個男人吧?你說過的,男人不興哭的。”
她解釋說:“我說的是——男人不興——當著外人的面哭,我不是外人——”
“我——其實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她安慰他說:“我們會在一起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的,我會跟你一起去的——不管在哪個世界里,我都跟你在一起,你不要怕——”
他愣了:“你在說些什么呀?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實情,就是怕你這樣——瞎搞,亂來。我不要你跟我去。你活著,我就不會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真正地——死了。你懂不懂?”
她說:“我懂,‘你死了,我就真正的死了’,所以我要跟你去。”
他急了:“我要你好好活著,為我們兩個人活著,幫我活著,我會通過你的眼睛看這個世界,通過你的心感受這個世界。我要你——結婚,生孩子,我們兩個人就活在孩子身上,孩子又有孩子,我們就永遠都不會死。生命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延續下去的——”
她問:“我們——會有——孩子?”
“我們不會有,但是你——會有的,你有就跟我有一樣——你會活很久很久,你會——結婚,做媽媽,然后做奶奶,你會有子子孫孫的——很多年之后,你對你的后代講起——我,不用說我的名字,只說是一個你——愛過的人——就行。我——就是想到那一天,才有勇氣——面對——現在。想著那一天,我就覺得我只是——到另一個地方去,在那里看你——幸福地生活——”
他發現她只穿著毛衣毛褲,連忙說:“快回到被子里去,當心感冒了——”
她鉆回到被子里,對他說:“你——也到被子里來吧——”
他想了想,脫去外衣,也只穿毛衣毛褲,鉆到被子里,伸了一條胳膊讓她枕著。他說:“你不要害怕,我——什么都不會做的——”
她聽見他的心跳得很快很響,她問:“你的心是不是又要從喉嚨那里跳出去了?”
“嗯,我——沒想到——能跟你睡在一張床上,我以為——這一生都不會有這個機會了。”他抱緊她,“好想——每天都能這樣——”
“我也是。”
“我這樣抱著你——你睡不睡得著?”他見她點頭,他說,“那你就睡吧,安心地睡吧。”
摘自《山楂樹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