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作 者:錢理群,著名人文學者,魯迅、周作人研究專家,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與教學,長期關注語文教育、西部農村教育等教育教學研究。
我至今也還記得大概是2005年的冬天,讀了梁衛星老師寄來的自印書《勉為其難的抒寫》,所受到的心靈的震撼。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所期待、所呼喚的語文老師,中學教師,民間思想者,中國的知識分子,我等得太久太苦,他終于出現了。我隨即寫了一封長信,實際是一篇長文,題目就叫《作為思想者的教師》。三年以后,我在《新教育》上讀到梁老師的《凌月、樊強、郁青青》,再一次受到震撼,又寫了一篇《直面中學教育的深層次問題》。這兩篇長文都收入了我最近出版的教育隨筆《做教師真難真好》里??梢哉f我退休以后關于中小學教育的關注與思考,都深受我們這里所討論的中小學教師中的民間教育思想者的影響,而梁衛星老師就是給了我深刻的啟發的一位。我的民間教育思想者朋友中,有的如南師大附中的王棟生老師,集雜文家的敏銳、犀利與老教師的教育智慧于一身,大氣而渾厚;有的如深圳中學的馬小平老師,目光遠大,思想深邃,具有全球化教育視野,在中學教師中可謂獨樹一幟;而梁衛星老師則身處湖北仙桃,可以說是最接近中國社會、教育底層的,因而對中國教育問題及其所折射的社會問題,看得最為真切,又受魯迅影響,更往深處去看,就看得驚心動魄,甚至是血淋淋的了。像收入本書的幾篇,談教材的選擇與編輯,談高考的出題與閱卷,他都看出了背后的權力關系,看到了吃人肉的筵宴的延續,把魯迅的命題延伸和發展了,這都是最能引起我的共鳴的。這大概也是我對于他特別關注,甚至有些偏愛的原因吧。
但我的“偏愛”,卻給梁衛星老師造成了心理的壓力。他似乎不愿意接受“思想者”這一定位,而強調“我所知道的只是常識”。其實,我所理解的思想者,也就是回到常識,包括“人是有精神追求的思想的動物”這樣的常識。因此,在我看來,所謂“有思想的教師”,就是“常識的捍衛者”,就是做一個“合格的教師”(我在一篇評論王棟生老師的文章里,就把他稱做“合格的教師”),這本來是一個基本的要求,但在當下中國教育的實際環境里,常識、思想都成了相當奢侈的東西,甚至懂常識、有思想,就顯得有幾分異類了:這都是中國教育的“怪現象”。
盡管梁衛星老師不接受,但在我的觀察、感受、理解中,他在我所接觸的中學老師里,大概是最具有思想者的品格的,他也因此而承受了教育思想者所必有的矛盾,尷尬,無奈和痛苦。
在我的理解里,思想者(包括教育思想者)關注的中心,始終是“人的存在”,思想者最重要的品質,就是敢于直面“存在的困境”。梁衛星老師在給我的來信中強調,“我的文字無關于教育,只關乎人生”,“教育不是工作,而是我們的存在境遇”,“我所寫的是我存在的困境與我應對存在困境的掙扎和反抗”。這背后是有一個“為人生的教育”的存在論教育觀的:教育的前提是對人(作為教育對象的學生和作為教育者的教師)的存在的尊重;教育的目的就是要為人(學生和教師)的存在尋求意義,創造“理想人生”;作為現實的,而非理想的教育,又必須正視人(學生和教師)存在的困境。這就是梁衛星老師所說的,人(學生和老師)并非生活于真空,而是存在于社會,它們“包容了政治、經濟、文化、娛樂,意識形態,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所有人的存在的一切方面,它們像空氣一樣存在于學生(或許還有老師——錢注)從出生那一刻開始的一呼一吸之中,它們也因此占有了學生(和教師)的肉體和靈魂”(《那些夭折了的花朵》),形成了一個異化了的存在,梁衛星老師又把它叫做“非存在之境”(《教育:生命在語詞中行走》)。而教育的使命就是要幫助學生和老師自己,從這樣的異化的存在危機中掙脫出來,梁衛星老師說,他的教育就是要使學生和自己都“成為自己的反動者”(《那些夭折的花朵》),他又說,教書對他而言,就是“拯救與批判”(《教育:生命在詞語中行走》),講的都是同一個意思。這都是顯示了教育的烏托邦本質、本性所導致的對人的現實存在的對抗性,批判性。而教育思想者正是這樣的教育的烏托邦性的堅守者與捍衛者。
因此,教育思想者和現實存在有著潛在的本性上的對抗性,而且他還必須面對現實存在的邏輯任何時候都遠比教育的邏輯強大的事實。這就是梁衛星老師終于醒悟到的:“沒有什么人的教育可以抵抗來自社會、家庭、日常生活的教育合力”,“即使你的教育能夠搶過學生的靈魂,但你永遠也搶奪不到學生的肉體,那將使學生陷入靈肉二分的深刻痛楚之中。我的教育因此注定無力抵抗這些無所不在的大教育。”
這樣的“無力抵抗”的失敗,在教育思想者這里引發的是巨大的精神痛苦。首先是自我存在的荒謬感。這就是梁衛星老師所說的:“我是不能投降的,我生來就是他們的敵人,這使我更深地陷入了人生的荒謬處境——我的反抗,成為這種社會家庭與日常滲透的教育的強大摶捏力的見證;我的反抗,成為西西弗斯不斷推石上山的苦役?!?/p>
而失敗的教育的后果更讓梁衛星這樣的教育思想者陷入無休止的自責與自我懷疑:“如果沒有我,(學生)會活得雖然混沌,但卻沒有存在意義上的痛苦;而現在,他們活得清醒,卻永遠失去了快樂。他們總是讓我對自己的教育充滿了矛盾和游移。如果教育的影響只能是人生的痛苦,這樣的教育還是人道的嗎?我自然知道,如果我隨波逐流,我的教育依舊是非人道的。我無論怎樣做,都是錯的嗎?十多年來,這個疑問一直折磨著我,讓我黯然銷魂。我知道,它還會折磨我的,直到我教育人生的終結?!保ā赌切┴舱鄣幕ǘ洹罚┻@幾乎是一切從事啟蒙教育的思想者的宿命;魯迅當年不是也在自責自己是“做醉蝦的幫手”,“也幫助著排筵宴”嗎?
在我看來,思想者還存在著超越社會體制的一個根本性的困境。思想者的思想,包括我們的教育理想,我們所據以批判現實存在的人的存在的理想狀態,如前所說,是具有烏托邦性質的,這就決定了它的本質上的彼岸性,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通過實踐努力,不斷地趨近,卻永遠不可能完全變成此岸世界的現實存在。它的徹底現實化,必然是自身的異化。這在人類思想史上是屢見不鮮的。比如盧梭的思想實現是羅伯斯庇爾專政,法國百科全書派的“理性王國”的現實化是充滿血腥的資本主義,等等。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這幾乎是一切思想家、思想者的宿命,我因此提出過這樣的命題:“思想的實現,即思想和思想者的毀滅?!保▍⒖醋咀鳌敦S富的痛苦——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東移·后記》)
我進而提出“還思想予思想者”的主張:在我看來,思想者所關心的是“應該怎樣”,而不是“實際怎樣”,他對人和社會存在,包括教育的關注,本質上是一種彼岸世界的理想關懷,他用彼岸世界的理想價值,來對照此岸現實的存在,從而不斷地發出自己的批判的聲音。也就是說,思想者的基本任務,就是以理想之光燭照現實的黑暗,不斷揭示現實人生、社會現存思想、文化、教育的困境,以打破粉飾現實的一切神話,從而激發起人們進行改革的要求與愿望。這既是思想者的特殊作用,也是他的一個限度:他不能越位直接把自己的思想變為現實:那是實踐者的任務。(參見拙作《自說自話:我的選擇》,文收《拒絕遺忘:錢理群文選》)
在我看來,同樣是對教育的關注,是可以也應該有兩種方式的,思想者與實踐者之間是應該有區別,有分工,而且是存在著不同的邏輯的:“思想者著眼于新的教育理念的建設,并從自己的教育理念出發,對現行教育的弊端做出批判,從而形成一種思想、輿論的壓力,以促進改革,并為其呼喚的改革提供思想資源,因此,要求思想的徹底,并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因而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而不考慮現實的操作。而實踐者面臨的是教育的現狀,不僅感受到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更要考慮在現實的主客觀條件下,改革的可能性和有限性,因而奉行‘逐步推行’的改良策略,這其中也包括必要的妥協,而不可能像思想者那樣徹底。這樣,改革才有可能穩步而有效地進行,最大限度地避免可能產生的負面作用。很明顯,對于中國的教育改革,思想者和實踐者都是不可或缺的,他們既互補,又相互制約。如果沒有思想者所提供的大視野與新理念,及其銳利批判所形成的巨大沖擊力,改革或者根本不可能進行,或者只能在既有框架下打轉,變成換湯不換藥的表演。反之,如果沒有實踐者對于思想者的理想的調整和具有可行性的操作和實踐,也會因為理想與實踐脫節、過于超前而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參見拙作《我與清華大學的網絡評價試驗》,文收《語文教育門外談》)
這就說到了梁衛星老師這樣的教育思想者的一個根本性的困境,因為作為一個教師,他的主業是教學和班主任工作,也即進行教育實踐活動,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教師主要是一個實踐者,而教育思想者卻同時要扮演某種程度上的思想者的角色,他不僅有自己的教育理想與理念,而且如上所說,他對于教育的現實存在以及自己和學生的存在,都有著尖銳的批判,并且以這樣的“批判與拯救”為自己的使命。教育思想者的教師,所具有的雙重性,必然為思想者與實踐者的不同思維、行為邏輯所糾纏,從而使自己陷入了尷尬的困境:作為思想者,他要堅守理想,批判現實;作為受到現行教育體制限制的教師,他又必須適應現實,作出各種妥協。要同時兼顧這二者,并把其中的“度”掌握、拿捏得恰到好處,做到該進就進,該退就退,而且進退自如,這是需要教育智慧的,而且還需要魯迅所倡導的韌性精神。
我從梁衛星老師的教育筆記里看出,他是懂得妥協的,但每一次妥協都給他帶來巨大的持續的痛苦,像他在《未來,我們永不放棄——最后一堂課》里所表達的在堅守與妥協之間的掙扎,是令人感動與感慨的。梁衛星老師也不缺乏教育智慧,他能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改變了學生的精神面貌,就是一個證明。但他在來信中又告訴我,他“對技術性的東西缺乏應有的興趣”,“沒有辦法讓自己成為一個積極進取富于教學藝術的人”。我猜想,這或許就是在他身上,教育思想者的內在矛盾格外尖銳的一個原因。而他的自我懷疑(在我看來,這也是思想者的重要品質)又格外強化了他的痛苦。因此,我覺得他有時頹廢一點,“自私”一點,讓自己放松、平靜下來,反而是必要的。因為我堅信,從根底上,他是不會退縮的。
以上所說,都只是姑妄言之,是不必認真對待的,重要的是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