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振
(浙江大學城市學院 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從世界各國農民市民化的發展歷程來看,作為小農的農民,其終結并實現市民化是一個農民超越自身的傳統性、獲得現代性潛質的漫長歷史進程。伴隨著這一歷史發展進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濟學、社會學以及文化人類學界內分化并興起了一門全新的學科——“農民學”,并對農民市民化進程展開了相應研究。然而在我國,由于受發展主義框架下城鄉二元體制的限制,農民進城打工與農村人口的城市化是含義完全不同的,因而出現了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農民工現象。[1]因此,如何有效實現農民工市民化,成為我國城市化發展序列中的重要課題。檢視目前學界關于農民工市民化的研究與解釋,基本上包含了兩種視角,即結構解釋和文化解釋,它們構成了農民工市民化進程中農民工行動分析的主要邏輯。
關于結構解釋,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在分析農村人口外出現象上具有很強的啟發性。而具體到我國農民工市民化進程,結構解釋范式更傾向于將農民工市民化考察納入社會結構及與之匹配的社會制度安排的解釋框架之中,并將農民工市民化進程的結癥歸結為國家主義邏輯下的社會結構性障礙及其制度安排下的社會資本匱乏。國家主義邏輯下的社會結構性障礙主要體現在城鄉二元社會結構及其附帶的一系列城鄉分化的制度安排對農民工融入城市的制約,而制度安排下的社會資本匱乏,按照Ama-rtyaSen的觀點,則是農民工基本“可行能力”的缺乏,如城鄉國民待遇的差異。因此,結構取向的農民工市民化解釋認為,與農民工自身的無技能或缺乏現代性認同相比,社會力成為阻礙農民工市民化進程的主要原因。這些社會力包括那些為維持特殊社會結構而運籌帷幄的國家、階級、群體、組織結構和制度。
雖然,這種結構取向視角在分析農民工市民化進程與社會制度安排之間的邏輯關系時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它并不能完好地解釋農民工市民化進程中出現的相對隔離的“二元社區”、鐘擺以及內卷化等現象。因此,文化的解釋是以一種對農民工的文化邏輯考量而走進農民工市民化研究領域的。
文化解釋立足于文化因素,認為農民工市民化的制約因素不僅在于社會結構性制度安排,更在于農民工自身在社會經驗積累中形成的一整套主觀生存倫理和道德評價體系。斯科特在對東南亞農民社會的研究中曾指出,農民根據自身的生存理性構筑起了一套生存倫理和自身的道義經濟學,以此來支配著農民的行動邏輯。因此,文化取向的理論解釋傾向于將農民工在非農化、城市化、市民化的時序模式中最終無法獲得城市性的主因歸結于農民工自身所擁有的一整套與城市性相背離的價值信仰體系和亞文化生活方式。也就是說,農民工自身所習慣的亞文化模式與現代城市文化模式之間的斷裂,不僅使得農民工無法重塑自身的價值體系與文化認同,而且還使得農民工以原有的生存倫理與安全道德標準去衡量市民化進程中的社會公平與正義。這也為農民工市民化的行動邏輯分析提供了另一種解釋視角。
檢視目前我國關于農民工市民化的相關研究,大都集中于結構解釋層面,而這一層面基本上又是以社會制度改革、社會資本培育等方面研究為主要線索。誠然,這些研究都具有其合理性,并為今后研究奠定了基礎,但這種結構解釋沒有將理論分析放在農民工自身文化邏輯的框架下進行定位,而易于停滯在所謂的“顯性功能分析”層面與樸素的道德批評之中。[2]特別是對目前農民工在市民化進程中出現的反市民化意向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面對地方政府的城鄉二元結構體制改革,為什么農民工表現出不愿做市民的行動邏輯?為什么農民工寧愿放棄市民身份與市民權利而維持原有身份的建構與認同?要解釋這些悖論現象,需要尋求一種新的理論假設,建構新的理論模型與分析框架。
農民工與傳統農民雖然在身份建構與認同上具有顯著差異,但原有小農意識在心理結構中的延續,使得農民工在市民化過程中仍呈現出黃宗智所描述的小農的行動邏輯。在黃宗智看來,小農是傳統的形式主義小農、實體主義小農與馬克思主義小農三種身份的統一體,即小農既是一個追求利潤者,也是維持生計的生產者,更是受剝削的耕作者。[3]這就表明,在農民文化價值體系的自我建構中,理性意識與生存倫理構成了農民行動的主要文化邏輯。
其實早在20世紀上半葉已有不少農學家注意到這一問題,并論證了農民傳統文化的保守特征及其一般基礎——并非因為農民天生保守,而是一方面由于農業技術水平低下、農民居住方式穩定,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對農民的法律與經濟壓迫阻礙了農民對經濟和國家文化的參與。[4]20世紀60年代舒爾茨的新古典經濟學的農業經濟研究表明,恰似資本家的理性牟利者,農民本質上是精明的,傳統農業中小農經濟行為缺乏理性的觀點是一種“幼稚的文化差別論”。[5]農民在考慮成本、利潤及各種風險時,與資本主義企業主具有同樣的“理性”。傳統農業之所以會停滯落后,不能成為經濟增長的源泉,根源不在于農民缺乏儲蓄的習慣,或者缺乏企業家理性,而在于傳統農業中對原有生產要素增加投資的收益率低,因而對儲蓄和投資缺乏足夠的經濟刺激。從這個意義看來,傳統農業的農民其實是善于斤斤計較的牟利者,他們有能力優化配置生產要素并對價格與供求關系作出迅速而精密的反應。波普金支持舒爾茨的觀點,并做出了“理性的小農”這一論斷。
與此相反,恰亞諾夫根據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國農民的情況,強調農民并非是古典經濟學所謂的理性經濟人。雖然任何經營組織都是追求收入最大化,但農民經濟活動的動機不同于企業主,農民家庭經濟生產會受家庭規模等限制,采取一種勞動—消費均衡模式,家庭農場經濟活動的基本動力產生于滿足家庭成員消費需求的必要性。[6]全年的勞作正是在整個家庭為滿足其全年家計平衡的需求的驅使下進行的。恰亞諾夫認為小農的偏好、行為是追求生存最大化,一切經濟活動以生存為目標,是一種“生存小農”。
雖然恰亞諾夫意識到了農民作為行動主體具有一種“索求—得到比率”的期待,但這種理論假設卻忽略了農民的道德正義感和背景文本,而這點在斯科特所建構的東南亞農民的道義經濟學研究中得到充分展示。斯科特提出了一套關于農民復雜反應方式的解釋:當人的生活選擇要圍繞生存而進行時,農民在特定條件下遵循一種“安全第一”的生存倫理,在這種倫理下,是那些可能對農民基本生存形成直接威脅的風險而非利潤最大化的利潤風險決定著個體農民的行為首選目標;而對農民社會來說,尊重人人都有維持生計的基本權利和道德觀念,以及各種有助于彌補家庭資源的欠缺生存的社會風俗和慣習安排,組成了農民社會的生存邏輯。[7]因此,在斯科特看來,小農家庭生產是為了滿足消費、生存的需要,遵循安全第一的原則。
誠然,舒爾茨、恰亞諾夫以及斯科特的理論建構背景與我國的地方性知識存在很大差異,但在解釋目前我國農民工市民化進程中農民工的行動邏輯及其效度方面仍有一定的適用性。尤其是斯科特所闡釋的安全第一原則與生存倫理,對農民工的心理文化取向分析具有較強的解釋力?;诖?,本文在整合舒爾茨、恰亞諾夫與斯科特理論基礎上,建構出一個新的理論模型——農民工的安全經濟學,來解釋農民工市民化過程中行為的文化邏輯。
該理論模型主要存在以下三個基本設想(見圖1):
其一,農民工在市民化過程中表現出應有的理性化行動邏輯。這種理性化的行動邏輯具有結構性,即存在生存理性、經濟理性與社會理性三個層次,這三個層次實際上是農民工在市民化過程中所形成的安全經濟學的內在表征。
其二,農民工市民化的安全經濟學遵循斯科特意義上的“安全第一”原則,并用自身的絕對安全標準與相對安全標準去衡量其在社會中的處境,是一種生存層面安全、經濟技術層面安全與社會文化價值層面安全三者的統一。
其三,農民工的理性意識與安全倫理具有內在的關聯性。農民工在生存安全層面上主要遵循生存理性選擇,追求生存最大化;經濟技術安全層面上主要遵循經濟理性選擇,追求貨幣收入最大化;社會文化價值安全層面上主要遵循社會理性選擇,追求文化價值最大化。
新制度主義認為,政治由制度而建構。政治制度通過創造新的行為者的共識,向行為者提供成功和失敗的標準,建立它認為適當的行為規范,把權威和其他類型的資源授予某些人而不授予另一些人等方式,改變了政治利益和政治資源的分配,改變了行為的規則,改變了政治。但正是在那些旨在推進農民工市民化進程的制度建構中,卻出現了農民工對制度安全的較強烈的不滿,甚至出現了城市化浪潮在“被動城市化區域”遭遇了“郊區陷阱”。其實,這種尷尬境地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外來制度安排沒有在農民工的安全經濟學中找到一個有機的契合點。這里所說的農民工的安全經濟學與斯科特所言的農民的道義經濟學不同,其實質上是農民工在市民化進程中,遵循“安全第一”原則與理性意識,在內心所建構起來的一種生存層面、經濟技術層面以及社會文化價值層面絕對與相對安全相統一的心理結構與生存倫理。農民工根據這種心理結構與生存倫理,形成了自身行動的理性選擇、安全層次及其安全判斷標準。
正如科爾曼(J.S.Coleman)所言,“理性行為是為了達到一定目的而通過人際交往或社會交換所表現出來的社會性行動,這種行動需要理性地考慮(或計算)對其目的有影響的各種因素。但是判斷‘理性’與‘非理性’不能以局外人的標準,而是要用行動者的眼光來衡量。”[8]根據農民工行動目標,可以把農民工的理性行為分為三個層次,即生存理性、經濟理性和社會理性。生存理性具有恰亞諾夫所言的“生存小農”的心理特征,因為這種理性首先考慮的是安全第一的生存原則,而不是追求效益的合理化和利益的最大化。在生存壓力下,生存理性選擇是決定農民工市民化取向的首要因素。經濟理性是理性結構的第二層面,以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為最基本的假設。而社會理性是在經濟理性的基礎上更深層次的理性表現,是理性選擇的更高級表現形式。它更關注的是眾多個人的理性選擇后果,而不是某一個人的理性或非理性選擇結構。因此,它改變了傳統完全理性的假設,承認人行為的非理性的一面,以及關注制度文化對個人偏好影響的作用。滿意準則和合理化是這種理性選擇行動者的行動基礎。
斯科特曾發現,安全第一原則體現在農民秩序的諸多技術、社會和道德的安排中,尤其是在社會分層、鄉村互惠、租佃和稅收等四大重要領域。不過,他更為注意安全第一原則的廣為存在,而忽視了農民對這一原則的需求結構。其實,農民工的安全經濟學存在生存層面、經濟技術層面和社會文化價值層面三種結構層次與行為的更替。第一層面為生存安全,這是農民工在生死存亡的壓力面前所作出的最基本判斷,也是農民工參與市民化的底限。在該層面,農民工的行動邏輯具有明顯的生存理性特征。所謂的經濟技術層面安全,其實是農民工對市民化過程中所出現的外來制度安排、政策實施等對其經濟安全影響的分析與解讀。在我國,農民工獲得所在地的城市戶口、市民身份及其相應的社會權利,這些都可以被認為是國家、政府相關聯的技術層面上的農民工市民化過程。[9]這一層面,農民工行動邏輯具有舒爾茨所言的“理性小農”特征,是在崇尚“貨幣理論”及其貨幣收入最大化邏輯下所做出的行為選擇。第三層面社會文化價值安全,是農民工在鄉土文化脫變、城市現代文明獲得過程中對文化認同、生活融入安全的期待。這是農民工市民化中最高層次的安全理解,也是農民工最終獲得城市性的重要階段。這一安全判斷又是在對文化價值最大化追求的基礎上做出的。
其實,農民工關于安全的標準有著自身經驗的判斷。斯科特曾指出,東南亞的農民行為是不冒險的,他們要盡量縮小最大損失的主觀概率,農民關于相對公平的判斷主要基于標準立場而不是任何其他的剝削標準。因此,農民的價值標準和生活經驗反映的安全第一的邏輯結論。就農民工自身而言,這種安全第一原則是依據自身對安全標準的理解而形成的。一般而言,農民工的安全標準具有相對性與絕對性。絕對安全標準是農民工在生存邏輯支配下,對養家糊口,延續生存的最基本判斷;而相對安全標準是農民工在市民化進程中,對變動帶來的收益不能低于原有生活水準與安全感受的心理評判。當然,這兩種安全標準在農民工市民化進程中的適應情況各有不同。如果農民工經濟條件已超越生存邊緣線,不存在生存壓力,那么農民工的安全判斷主要適用于相對安全標準;如果農民工的經濟條件徘徊、掙扎在生存邊緣,或者在邊緣線以下,基本的生存問題無法保障,農民工必將絕對安全標準放在第一位。
從理論上講,按照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農民工市民化的安全經濟學三個層次應該是依次更替,順序推進的,即生存安全滿足之后會退居次要地位,經濟技術層面安全將上升為主導目標,經濟技術層面安全滿足以后,社會文化價值層面安全就上升為主要目標。但在實際的市民化運作過程中,農民工自身的分化、地區差異等因素,可能導致農民工市民化發展非均衡,同一時期農民工的安全經濟學層面可能不盡相同。這就要求要想合理推進農民工市民化進程,必須根據農民工的實際安全經濟學需求以及安全層次結構做出具體分析,進而抽象出同一時期大部分農民工的行為邏輯與心理結構。這也是外源性制度建構的重要切入點。換言之,也只有將外界制度的構建與農民工的安全經濟學相結合,制度安排才能得到農民工的認同,這種制度才具有需求導向性。否則,大量外生的嵌入性制度供給易于超過農民工市民化中實際的需求,造成制度供求關系的非均衡狀態,形成對農民工內生性安全經濟倫理空間的擠壓,最終導致制度邊界效益遞減,進而導致農民工市民化進程的內卷化。
在我國,農民工作為一個社會類別是近20年來社會制度建構的產物。因此,如何深化原有結構性社會制度改革,自然而然成為了推進農民工市民化進程的突破點。具體到實際操作層面,則突出表現為地方政府按照科學規劃進行制度改革。近些年來,在以政府為主導的市民化進程中,各級、各地地方政府圍繞農民工市民化與制度建設之間的內在邏輯制定并出臺了大量的文件法規與政策,形成了日益龐大的制度體系。但是,這些制度改革與建構其實并不一定是科學的。一方面,農民工被政府安排進城做市民,相當于讓他們由一些古典社會學家所說的社區轉入社會,完全有可能面臨整體性的不安全。因為它意味著農民工離開小型的、熟悉的社區經濟,進入不熟悉的、大型的城市經濟,他們可能立即從一個農業或兼業的專家變成沒有專長、無依無靠的事業勞動者。[10]目前城市的生態、工作、生活環境,總體上還不能給農民工提供足夠的安全保障,甚至還會使農民面臨安全整體性降低的威脅。因此,市民化進程中農民工出現反市民化心理并非農民工個體性的、個別性的困窘,而多半是社會結構方面問題使然,而且其嚴重程度超出了農民工關于安全選擇的限度。另一方面,地方政府關于推進農民工市民化的制度建構一般立足于自身思考邏輯及其對農民保守傳統者的簡單判定,他們實際上注重和得到的是斯科特所謂的符合其美學的、關于現代農村與城市化的“視覺編碼”。而這種視覺編碼只是從制度建構本身出發,相對低估了農民工在市民化進程中的安全短缺與需求狀態,以及建立在此狀態基礎之上特有的安全經濟學,這就很有可能會導致制度建構超過了農民工市民化的實際需求,造成制度供求關系的非均衡或不對稱狀態,出現農民工市民化實際績效與制度供給負相關的現象,進而可能會形成一種無助于農民工市民化健康發展的“制度過密化”狀態。
因此,農民工市民化作為一種社會身份和職業非農化、居住空間的城市化以及社會角色、思想觀念、行為模式、生活方式市民化的復雜社會系統工程,其推進需要地方政府的制度建構與農民工實際需求緊密結合,在農民工特有安全經濟學的層次與結構上建立以農民工實際需求為導向的社會制度。農民工安全經濟學分析框架的提出,一個重要意義也正是在于為外生的嵌入性制度構建提供一個切入點與立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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