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小邪
又飄搖又幸運
□解小邪
大多數自卑是由我們自己的內心生出來的,更多不快樂的理由是我們自己找的。
A
我叫巫小瓷。同學們都叫我小巫。我想,對于這個城市來說,我是一個異類。我的爸爸是外來務工人員,無端的,我就比別人矮了半截。
學期末,開入學以來的第一次家長會,爸爸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和一條沾滿白灰的褲子走進教室里,“大巫來看小巫啰。”一個男生的聲音,硬生生地刺進我的心里,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回家的路上,我和爸爸一前一后地走著,我一聲不吭,爸爸亦不說話。原本昏暗的路燈顯得愈加昏暗,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到了家里,我黑著臉,一言不發。
爸爸做了我喜歡吃的雞蛋面。爸爸說:“丫頭,我知道你恨你爸我沒本事,但我從小在山溝里長大,家里連飯都吃不飽,我怎么能像別人一樣去上學?你別埋怨我了。”
我嚼著爸爸做的手搟面,那面筋道,比得上外面任何一家面館做的面。面條從碗里到我的嘴里,被我吸得稀里嘩啦,眼淚卻順著面條滑到了臥著兩個荷包蛋的碗里。
生活就是這么現實,是的,從小我就學會了面對現實:我的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先是媽媽走了,隨后,爸爸也走了。臨走時,爸爸對我說:“丫頭,等著爸去給你掙錢回來。”
我記得,此后無數個夜晚我躲在被子里哭得枕頭都濕了。
爸爸這一走,就是四年。
當我再站在他面前時,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叫著我的名字:“小瓷,小瓷,我是爸爸。”那時,我已經長成了一個羞澀的初中女生。
當時,我的眼淚也如同現在一樣洶涌而出,但那淚水并不是思念,而是難過,難過為什么在我成長中最重要的四年里,爸爸的形象是一片空白。
B
在這里,盡管我穿著和同學們一樣的校服走在校園里。但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一個借讀生。他們都是家境優裕的城里孩子,我若是沒有優異的成績,這所學校斷然不會降低費用收留我,但打了折的借讀費還是讓爸爸喘不過氣來。窮,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我看,我只是暫時棲身在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陽光再明媚,也不是屬于我的。
那個在家長會上大喊“大巫來看小巫啰”的男生,期中考試后坐在了我的后面。在他的聲音硬生生刺進我心里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以后不再跟這個叫洛澤的男生說話。
洛澤學習不好,經常挨訓,瘦瘦高高的個子立在樓道里,丟人丟得真是徹底。每次他挨訓,我都冷眼看著,我想這是他應得的,一個在公眾場合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也不配得到別人的尊重。
可是那天放學,他竟然追上了我。他跟我道歉,他說不知道我是個借讀生,他那天無心的起哄只是想引起大家的側目,想讓老師沒面子。
我隱約記起,就在開家長會的前一天,班主任把洛澤叫到教室外面,高聲訓斥說,你爸有錢能怎么樣,你能靠你爸一輩子嗎?這么簡單的英語題你才做對了四道,你羞不羞啊。
洛澤低著頭,他的影子被太陽拉得很長,長得有些脆弱。
他說他也是借讀生,家里拿了很多錢才上了這所中學。
我說過,我不會再跟他說話。所以,我轉身,消失在了太陽底下。
C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我的學習成績穩坐班級前三名。
我其實沒有過多注意洛澤,只是無意中聽同桌說,洛澤好像變了一個人,不惹事了,也不跟老師鬧別扭了。
再去看成績排名,他已經排在了15位。偶爾與他面對面走過,他都扭頭走向別的地方,看得出,他是刻意地避開我。
這些都跟我沒關系,我心安理得地過我的生活。
新的一年又到來了。令人窒息的事情發生了,我的爸爸從建筑工地上摔了下來。右腿大腿骨折!
我急急收拾了書包,趕去醫院。很意外地,在醫院門口,我看到洛澤站在一輛黑色的小車旁邊。
我根本沒打算理他,一口氣跑到二樓。隔著病房的窗戶,看到爸爸側臥在床上,我的淚嘩嘩落下來。
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回頭看,是洛澤。他急切地低聲問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事。我說,不用你管。
洛澤走了,我靠在病房外淚流不止。
D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做飯,熬藥,洗衣服,在家、醫院和學校之間來回奔跑。
那時正值全國科技大賽的關鍵時刻,我想來想去,還是打算放棄了。我已經失去了媽媽,我不能再失去爸爸,哪怕他只是一個建筑工人。
我正準備告訴老師的前一天,爸爸卻對我說,工地老板派人來照顧他了,讓我安心參加比賽。爸爸沒有騙我,爸爸的衣服有人拿去清洗,爸爸的三餐有人定時送來,還很豐盛。
我去外地參加了科技大賽的決賽。因為研究過程比較扎實,講解得井井有條,我最終得了二等獎,還有五千元獎金。
我連夜趕了回去,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爸爸。
清晨七點,站在病房門口,我呆住了。洛澤竟然在。他拿著爸爸的飯盒,正往水房去。
爸爸說,別愣著了,這段時間多虧了洛澤,還有你的同學們。
我尷尬地說了聲“謝謝”,事實上我不希望這件事被同學們知道,我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憐憫是世界上最傷人的武器。
“互相幫忙才是一個完美的班級啊。”洛澤的這番話惹得我的淚水都冒了出來。
E
爸爸順利得到了賠償。意外的是,賠償金大大超過我們的預期。
當洛澤手提一大堆保健品出現在我們租住的平房門口時,我吃了一驚。他怎么會知道我家住在這里。
爸爸熱情地招呼著他,進來進來。
洛澤走后,爸爸說,他也才知道,洛澤是工地老板的兒子。
“他跟我道過歉,說不應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開玩笑。他是無心的,無心的人無罪。”爸爸語重心長地說。
聽了爸爸的話,我忽然想,大概真的是我太過于計較了,或者是太過于敏感了。
再見到洛澤,他和我都能笑臉相迎了。洛澤告訴我,其實班里有很多同學都是借讀生,他們心里的感覺和我一樣。即使是家里很有錢的洛澤,心里也是自卑的,他自卑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他的借讀生的身份。而我,卻是真的為了錢。但我已經知道,有些自卑是由自己的內心生出來的,其實別人不會過多在乎。你想要快樂,便會得到快樂。如果只因自己是建筑工人的女兒就和快樂過不去,實在不劃算。
我和同學之間的話越來越多,對洛澤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爸媽早就離婚了,他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從小,他就跟爸爸對著干,跟老師對著干,跟同學對著干,他敵視周圍的一切。直到他那一句“大巫來看小巫啰”脫口而出后,我對他的冰冷態度,才讓他知道自己的敵視和無聊傷害了周圍那么多人。他開始嘗試著去改變自己,他說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堅強和努力給了他動力。我聽著,從心底里笑了,我的存在還是很有價值的嘛。
在又一個新年即將到來的時候,我們都面臨人生的又一轉折——我們將轉學到戶口所在地,準備來年的高考。洛澤和我一起去辦轉學手續,我們留下彼此的地址,相約在大學見面。
曾經,我們的青春如此飄搖,好在,我們都是幸運的孩子。
責編/東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