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生存處境的關注
——論安部公房小說中的存在主題

華 英

(吉林交通職業技術學院科研督導處,吉林長春130012)

對人生存處境的關注
——論安部公房小說中的存在主題

華 英

(吉林交通職業技術學院科研督導處,吉林長春130012)

安部公房是日本存在主義文學的重要代表,其小說幾乎都蘊含著存在主題,即對人生存處境的關注,他的早期小說主要表現了人缺乏以物質空間為依托的生存處境,其主人公喪失家園,到處漂泊,沒有歸屬,而后期小說則集中表現了人在精神空間方面的生存處境——精神困境,即現代人孤獨、封閉的存在狀態。

安部公房;存在主義;主題;生存處境

安部公房是日本存在主義文學的重要代表。雖然199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日本存在主義作家大江健三郎,但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大江健三郎卻謙虛地說:“如果安部公房先生健在,這個殊榮非他莫屬,而不會是我。”[1](P357)由此可見,安部公房在日本戰后文學史上的大師地位。可以說,安部公房的出現,對于戰后文學來說,是劃時代的事件。安部公房的小說與日本傳統文學幾乎失去了聯系,其作品在思維、立意及文體方面,受到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影響,具有明顯的存在主義文學的特征。

一

日本在二十世紀初開始引進西方的存在主義哲學,“在日本,關于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的真正研究始于大正時代(1912—1926)。大正2年(1913),和辻哲郎出版了專著《尼采研究》,為日本的存在主義研究拉開了序幕。”[2](P99)“截止1955年,克爾凱郭爾、尼采、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馬塞爾、薩特的全集、選集或專著幾乎都被譯成日文出版。”[2](P104)二戰后,戰敗的日本在經濟、政治、文化、軍事領域都遭到沉重的打擊,國民產生了普遍的憂郁心理,他們無所適從、仿徨苦悶,感到個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感到了歷史與命運的不可把握性。這樣的國民情緒和氛圍為存在主義文學提供了發展的現實基礎。因此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在戰后的日本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影響深遠。安部公房是日本存在主義文學的重要奠基人。他的存在主義作品把西方現代派創作手法和理念融會到自己對日本當代社會生活的關注與體驗中。薩特曾經有一個著名論斷:“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人文主義)。”[3](P109)存在主義文學的終極關懷對象是人,因為人是社會的主體。安部公房幾乎所有小說中都蘊含著存在主義主題,即對人生存處境的關注。安部公房在談到二戰中日本戰敗的經歷時,他曾經說,戰敗的經驗,讓我對無論國家還是鄉土都沒有歸屬感,讓我考慮人的存在是什么。他對人表現出極大地關注和深切的同情,并積極探討人的生存狀態。企圖對這一問題做出合理的解釋,關注戰爭如何扭曲人性、人存在的荒謬性,同時也在創作中不斷發掘、尋找人如何生存的出路,探討人的自由選擇問題。

二

安部公房的存在主義小說隨著日本戰后社會政治環境的變化,也帶著鮮明的階段性色彩,可以把他的小說創作大體上以60年代為界限分為早期創作和后期創作兩個階段。安部公房的早期代表作有《終道標》(1948)、《赤繭》(1950)、《墻——卡爾瑪氏的犯罪》(1951)、《闖入者》(1951)、《野獸們思念故鄉》(1957),后期代表作有《砂女》(1962)、《他人的臉》(1964)、《燃燒的地圖》(1967)、《箱男》(1973)等。安部公房的所有小說幾乎都在描述著同一個主題——對人的生存處境的關注。人的生存處境可以分為兩個層面:物質空間的生存處境和精神空間的生存處境。安部公房的早期小說主要表現了人缺乏以物質空間為依托的生存處境,而后期小說集中表現了人們在精神空間方面的生存處境——精神困境。這也恰好代表著日本存在主義小說主題的一種走向:從探討戰爭和戰后人的基本存在的關系轉向關注人作為單獨的個體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存在狀況。先來分析他的早期小說。《終道標》的主人公是二戰期間僑居中國的日本青年,小說描寫主人公因失戀的苦惱和對生活的絕望而出逃,離開祖國故土,去尋找自由的天地。他四處漂泊,在中國山海關外成為土匪的俘虜而被囚禁,身患重病。病危中他寫下了三本回憶筆記,第一本敘述被囚的經歷,第二本追溯在故鄉的戀愛和出走,第三部記錄在囚室中聽到的其他兩人的經歷。最后描述土匪內訌潰逃,匪巢成為一片廢墟。這時他拖著病弱的軀體,看著眼前瓦礫狼藉的場景,彌留中感到沒有束縛壓迫的自由,并找到了自我的王國:“這一下我可以完全占有了自己,再也不會有什么人來搶我了。”《終道標》中的主人公沒有故鄉,四處漂泊,他認為自己就是故鄉,他走到哪里,故鄉就在哪里。其實,主人公并沒有在現實中找到實際屬于他的地方,他仍然沒有歸屬感。《闖入者》描寫的是由一家老小組成的“闖入者”以“少數服從多數”的所謂“民主原則”占據“我”所租居的公寓房間,接著又以同樣的原則剝奪了“我”的工資乃至自由,“我”變成了他們的奴隸。《野獸們思念故鄉》也帶有這樣的主題。主人公日本少年久木久三在中國東北長大,日本戰敗之后,東北地區國共兩黨、蘇聯盟軍之間關系復雜。久木久三在混亂局勢中失去了方向,他感到生存的威脅,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像一頭野獸一樣在荒原上奔走,尋找自己的生存領地。最后他決定逃回日本。在經歷了諸多磨難與煎熬之后他終于登上了去日本的走私船,但是抵達日本時,他因為政治背景的原因被囚禁在船艙里不許上岸。現實對于久木久三來說就是一片一望無涯的荒原,他掙扎著想要離開卻總是無法逃脫,雖然他回到了祖國故土的懷抱,但是情感意義上的祖國卻離他十分遙遠。他作為一個帶有政治色彩的“局外人”被祖國拒絕了,成為一個時代的犧牲品,一個社會的棄兒。總之,安部公房的早期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主人公喪失家園,到處漂泊,沒有歸屬。

三

安部公房之所以會形成這個創作特色跟作者的人生經歷有關。安部公房祖籍北海道旭川市,1924年出生于東京。他的父親安部淺吉是滿洲醫大的醫生。母親畢業于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院國文系。安部公房在一歲時跟隨父母舉家前往中國東北的沈陽市即當時的滿洲國領地居住。12歲進入沈陽第二中學,他在中學時代就廣泛涉獵了文學書籍,比如《世界文學全集》、《近代劇全集》等,喜歡愛倫·坡的作品,還對西方表現主義戲劇作品產生濃厚興趣。16歲中學畢業又回到東京,進入成城高校攻讀理科。這一期間他醉心于陀斯妥耶夫斯基、海德格爾還有雅斯貝斯的作品,接觸了德國的哲學思想和文學。其間他一度患上肺病被迫中途休學回到沈陽療養,病愈后又到東京繼續學業。1942年他考入東京大學醫學系,1944年日本戰敗前夕,安部公房偽造了一份疾病診斷書,再次離開日本回到沈陽的父母身邊。日本投降的同年冬天,安部公房的父親在中國感染傷寒病逝。1946年,他和母親經過一段時期的流離失所,被東北占領軍遣返回日本。次年他們回到北海道的祖父母家。安部公房又在東京大學復學。戰后初期,安部公房一家是在極度貧困中度過的。他與學美術出身的山田真知子結婚后,頻頻更換住所。生活艱難的年代里,他靠賣野菜和煤球勉強糊口。就在這種的情況下,他還自費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詩集《無名詩集》。從醫學系畢業后,他正式棄醫從文,開始了文學創作。

東京—沈陽—東京,這個路線就是安部公房前二十多年生命的軌跡,漂泊不定。尤其在戰爭年代,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親身體驗到了日本戰敗前后社會的混亂狀況,這對他的人生觀有著很大的影響。他自己也承認,即使寫自傳也難以下筆,因為他似乎沒有故鄉。“在他感情底部流動著對故鄉的一種憎惡,也許他的文學思想是由于這種背景而來的吧。”[4](P8)安部公房的籍貫、出生地、成長地不同,最特別的是他成長的故鄉——沈陽,是被日本傀儡政權統治的中國領土。歷史政治的復雜因素使得那里不可能成為安部公房內心認可的領地。因為他也厭惡戰爭,他對侵略戰爭沒有認同感,這使他少年時代的生活經歷顯得十分尷尬。然而當他想要回到東京去尋找失去的故鄉時,已經為時已晚了,因為他已經被祖國視為“外來者”,他的社會身份受到質疑甚至挑戰、排擠,由此導致他對故鄉懷有一種深深的憎惡。安部公房曾明言:“我是個沒有故鄉的人。”

四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經濟進入“高度成長期”,社會氣氛安定,戰爭留下的創傷已經基本痊愈。原來把人們聯系在一起的“重建戰后社會”的社會目標消失了,人們突然發現自己的存在只不過是偶然被任意集中到這個社會中來的無數的沙粒般的群眾而已,人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只不過是滄海一栗,微不足道,如同沙粒的一個單位而已。由于相互聯帶的東西消失了,人們普遍感到孤獨與不安。所以,這一時期的社會狀態在安部公房的思考里,呈現出這樣一種困惑:一個穩定的、可以生活的家有了,不用繼續流離失所了,但是人的生存是不是沒有缺憾了,人是否可以在這種狀態下達到精神的充分滿足?安部公房的后期小說表達的就是他的這個疑惑。換言之,他的后期小說集中表現了人們在精神空間方面的生存處境——精神困境。小說《砂女》所描繪的正是戰后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時期的人的精神困境。小說寫的是一個來到海濱沙丘采集昆蟲標本的中學教師,被村人安排在一個沙坑下面的房間里,和一個年輕的寡婦生活在一起。從此以后,他就處在了村人們的嚴密的監視之下,失去了自由。他幾次想逃出去,都沒有成功。幾年后,他慢慢地習慣了沙坑下面的閉塞、乏味的生活。當他有機會逃走的時候,卻不想逃走了。他只想把自己研究的在沙丘中取水的裝置,找個人講講。整整六年過去了,根據法律,他先是被宣布為“失蹤”,后來又被宣布為“死亡”……小說中出現的一些象征意象:“沙穴、沙女、沙村、沙丘,或隱或顯地透露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社會中出現的新跡象,而身陷此中的男子則是由舊的生活方式向新的生活方式轉化中人們心理的表征。男子與沙穴的關系,正是當時日本經濟調整起飛后人與社會關系的寫照。“男子被囚禁”在沙穴中,每日反復不斷地干著把流入沙穴中的沙子掏到外面去的工作,這種工作重復單調、無甚意義,男人試圖擺脫這種無意義的生存狀態,但是在強大的外部力量的阻止下失敗了。男子幾番逃脫的失敗,暗示出異己的環境所擁有的絕對力量,在這個意義上說,《砂女》是一部頗具“卡夫卡式”特色的小說,小說揭示了現代人孤獨、封閉的存在狀態。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男子的抗爭和對自由的追求是應該被肯定的,最后男子認同于這種“異化”,在沙穴之中重新確立了自己生存的價值,并為處于沙漠不毛之地的人們找到了生存的希望——“蓄水裝置”。小說結尾時,男子放棄了急急忙忙的逃走,選擇了留下,將蓄水裝置的事先告訴沙村的人。“現在已沒有慌慌張張逃跑的必要了。……他的心已經給一種欲望填滿了:他渴望將屯水裝置的事告訴給什么人。要告訴的話,除了這村里的人,可能沒有其他人想聽。”[5](P150-151)這表明男子意識到正視現代人孤獨的生存狀況,才能找到生存的依據。小說結尾部分描寫的男子對于沙穴生活的皈依,并不純然是消極的。它超越了以往的現代主義的浪漫感傷,而代之以一種更加肯定的現世精神:人的自我價值的新的發現與確立。薩特在闡釋存在主義哲學時曾說過:“人除了自我塑造之外,什么也不是。這是存在主義的第一個原則。”[3](P112)薩特認為,人并不是已經被塑造好了的,人由于所做的選擇而塑造自己,在環境的壓力下不能不做出選擇。但是把自我塑造局限在自我的范圍內,并不能真正說明問題。因為在自我與環境的關系中,不僅環境在塑造著自我,而且自我也在塑造著自我,進一步自我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著環境。自我塑造不是孤立的活動,而是人作為主體在與作為客體的自然、社會和他人的相互作用關系中實現的過程。在人的自我塑造過程中,集中體現了人的主體能動性。《砂女》就是一個講述人在外在世界壓迫下如何進行自我塑造與自我選擇的故事。正因為如此日本評論界才認為安部公房的作品具有“沙漠般的荒涼感和孤獨中的樂觀主義”。

[1]徐峙,曾雙余,馬躍.世界文學史(下卷)[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

[2]卞崇道.戰后日本哲學思想概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

[3]〔法〕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A].周煦良.薩特哲學論文集[C].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4]葉渭渠,唐月梅.安部公房文集:代序[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5]〔日〕安部公房.砂女[M].楊炳辰,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

華英(1975-),女,文學碩士,吉林交通職業技術學院科研督導處講師,主要從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