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社會的“去經典化”與當代雕塑藝術的發展

■ 韓小囡(廣州美術學院博士) by Han Xiaonan

消費社會的“去經典化”與當代雕塑藝術的發展

■ 韓小囡(廣州美術學院博士) by Han Xiaonan

The Phenomenon of “Non-classical”in Consumer Socie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Sculpture

中國是否進入了消費社會，人們對此還存有爭議，但擺在面前的事實是，消費已越來越成為中國社會的主導，它不僅僅是人們用來滿足物質需求的簡單行為，而是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人們通過消費來建構自己的社會階層、文化身份，滿足某種自我想象和價值定位，對商品的符號意義、文化特性及形象價值給予更多的關注，可以說，至少在中國的某些地區或階層中，已出現了消費社會的現象與特征。

關于消費社會和消費文化，在文化藝術界引起頗多討論，原因在于文化與藝術似乎在消費社會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價值凸顯，除了它們自身成為時尚的“消費”，受到越來越廣泛的追捧之外，一切消費也都需要利用文化和藝術加以包裝，而由此帶來的“文化泛化”與“審美泛化”，更深刻地反作用于文化藝術自身的發展方向。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中國當代雕塑的發展有了更多的“生機”，同時也存在著“危機”。

消費社會與后現代主義的共同點——“去經典化”

消費社會最突出的文化現象便是“大眾文化”的崛起，而與之相對的所謂“高雅文化”“經典文化”逐漸被邊緣化，或者被“大眾文化”所溶解和稀釋。研究者對“大眾文化”有這樣的描述：“大眾文化是與兩大全球性歷史潮流——市場化和信息化——相聯系并由之產生的。市場化在改變社會的同時創造了新的文化消費觀念, 大眾傳媒顛覆了印刷時代以文學為最高位的藝術等級制, 使影視成為勢力最大的藝術門類, 創造了新型的企業式的藝術生產模式, 使文化生活化、娛樂化、消費化了; 貼近大眾, 取媚大眾, 滿足大眾的日常審美需要的盡量‘好看’從而‘好賣’ (商業成功) 是大眾文化的第一要義。”大眾文化的消遣性、娛樂性導致了它對崇尚理性沉思的經典文化的沖擊，同時它也對高雅文化加以通俗化改造，作為自己的外包裝，這種改造可以看作是一種對經典的溶解與稀釋。

學者研究指出，伴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和完善，中國社會結構與文化機制發生了深刻轉變，一個顯著的特點便是“經典文化的失寵與對經典觀念的顛覆和消解”，精英文化受到大眾文化的擠壓，其生存空間日益萎縮，經典文化的受眾大都被“現代科技手段武裝的視象文化”所牽制，因為后者是以滿足人們日常生活的欲望尤其是情感愉悅或感官刺激為目的的。消費社會將一切經典從神壇上拉下來，加以反諷、顛覆，變成大眾生活的裝飾品或消費品，這種對經典的“后現代式的嬉戲態度”正在中國蔓延開來。而“作為一種對現代主義主流的既定形式的特殊反動而出現的后現代主義,其明顯的特征就是消解了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之間的界限, 標志著現代主義的精英文化的終結和后現代消費文化的崛起” 。由此看來，后現代主義與消費社會密切相關，或者可以說互為因果，對西方當代社會的稱謂中，“后工業社會”、“消費社會”“媒體社會”“后現代社會”等似乎也可以通用，二者的共同特點就是“去經典化”。

消費文化沖擊下，雕塑藝術經典的邊緣化

在中國當代藝術欣欣向榮的景象中，雕塑是有些“后知后覺”的，但這并不影響消費文化對它的沖擊與裹挾，且不說商業雕塑中對經典雕塑的復制或改造，諸如各大樓盤爭相制作太陽神、維納斯和小天使們，即使是在純藝術的當代雕塑創作中，對經典與傳統的遠離與反叛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甚至影響到了學院教育——傳承經典最重要的堡壘。

在目前的學院雕塑教育中，由法國和前蘇聯引入的西方雕塑傳統，雖然仍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學生對古典藝術的熱情和鉆研程度卻大不如前，更吸引他們目光的是光怪陸離的現實世界，是那些在市場機制運作中的“成功”典范，是那些活躍于商業鏈條上的被“符號化”了的創作樣式和風格，這些“藝術樣板”成為很多青年學生囫圇吞棗的對象。

還有些觀點認為，西方雕塑傳統所能提供的僅僅是寫實技巧，對它給予學生的審美修養及藝術情懷方面的養成，卻視而不見或無暇顧及，因為那些精致、典雅、崇高、優美的審美追求似乎已經“不合時宜”了，正是后現代藝術家們所要顛覆、批判和解構的對象，何必再去理會呢？更有甚者，認為西方傳統雕塑還僅有的一點價值——寫實技巧，對于當代雕塑家來說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有觀念，完全可以回避這個東西，去做裝置、做視頻，學生沒必要花大氣力去掌握這些技巧性的東西。于是，在學院教育中，西方雕塑傳統已經有日漸邊緣化的傾向。

相對于西方經典的邊緣化，中國經典文化的命運更為尷尬，許多雕塑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是漠視和排斥，在不了解傳統為何物的情況下卻選擇“自斷傳統臍血”，甚至是進行反諷和揶揄，以求出新、出奇，標榜所謂的后現代意識或前衛性。筆者曾撰文分析不同年齡層的雕塑家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發現越是對傳統文化進入較深的，有文化自覺的雕塑家，其作品所流露出的是對傳統的敬畏和褒揚，而越是欠缺傳統文化知識背景的青年一代，對待傳統的態度卻多是浮躁的，其作品傾向于對傳統符號的簡單挪用或調侃。

中國當代雕塑藝術混亂與復雜的狀態

全球化語境將中國的社會及文化形態都帶入一種空前復雜的狀態，“當傳統文化、工業文明與后工業文化同時進入人們生活時,中國當代文化便形成了由農業文明傳統、工業文明形成與后工業文化侵入所共同構成的‘新文化格局’。這一文化格局使原本以歷時形態依次更替的農業、工業、后工業文明在中國呈現為共時的存在形態,于是當代中國便面臨著來自傳統與現代的多重挑戰。”

中國社會形態及文化形態的復雜性、共時性，在雕塑藝術的發展中同樣也有體現。20世紀以來的中國藝術，并沒有按部就班地因循西方藝術發展的邏輯順序，尤其雕塑藝術更是如此，從西方雕塑樣式傳入中國之后，中國雕塑與自身傳統脫離，繼而又受到戰爭、社會政治運動及文化思潮等各種影響，西方雕塑史意義上的近代、現代主義階段未發育完全，直接又接受了后現代主義的洗禮，于是造成了雕塑藝術在時空、概念、風格、語言、觀念等方面的一種相對混亂的現狀。在藝術發展的時間軸上，西方現當代藝術的各流派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中國則是合唱、齊唱，“對于不同的中國藝術家來說，藝術史的知識、藝術風格和文脈繼承與藝術語言的結構并不相同”，“目前的雕塑界正處于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中，即古典的、學院的、現代的、后現代的風格共同存在”。

藝術觀念與藝術風格存在多樣性，這本來是無可厚非，西方當代雕塑也未見得是后現代一統天下。但是近幾年，在中國雕塑藝術發展存在先天不足的情況下，以符號化、媚俗化為特點的“波普”和“艷俗”雕塑卻有大行其道的趨勢，強調視覺沖擊與感官刺激，這種現象的出現，與全球化語境下消費社會、消費文化的社會背景以及由此帶來的市場功利性對雕塑家的影響密切相關。雕塑家期望迅速吸引眼球、期望以高認知度而帶來名氣與利益的迅速提升，在藝術市場乃至國際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這種成功的愿望是好的，但為達到愿望而去改變自己的藝術軌跡，去走所謂的捷徑，進而形成一股風潮，這是不可取的。

盲目“去經典化”將阻礙中國當代雕塑的發展

在西方思想文化的發展進程中，后現代主義對現代主義所存在問題的反思與質疑，有利于人們突破單一的思維定勢，檢討理性主義的束縛，直面社會現實，追求價值觀與生活狀態的多元化。對于后現代主義的文化意義，筆者是持肯定態度的。但是，如果僅僅將后現代作為一種姿態，流于表面化和形式化，盲目追求對“經典”的顛覆和反叛，而并不具備深層的觀念意識和問題意識做支撐，這對當代雕塑的發展是不利的。

討論至此，筆者并無意于批判中國的后現代藝術，也并非想質疑其存在的正當性，但值得思考的問題是——既然中國的近代、現代雕塑藝術還沒有得到充分發展，我們的后現代去反叛的對象是什么？是否有些無的放矢的味道？既然中國雕塑藝術的近代、現代主義還仍是“未完成的課題”，那么是否要急于“去經典化”來表明后現代的文化姿態？

商業從來不是藝術天然的敵人，但是在藝術產業化、市場化的消費社會中，藝術成為一種產品被納入了生產與消費的鏈條，消費社會逐利性的市場原則導致經典文化的大眾化、符號化、媚俗化，若藝術家隨波逐流被其左右，則必將會成為中國雕塑發展的潛在障礙。藝術家要保有清醒的認識，保持商業以外的獨立性，在鋪天蓋地的消費文化包圍下，向自己的內心去尋求道路，也許只有這樣，我們的當代雕塑才能真正擺脫創作面貌趨同的怪圈。

曾經有個學生問我：“老師，我想找到一種別人都沒用過的材料做雕塑，作品一出來就能很轟動，可什么材料是大家都沒用過的呢？”看著一臉苦惱的學生，我實在給不了他答案，我說：“為什么非要找到別人都沒用過的材料才能轟動？如果外面實在找不到，就去自己心里找一找吧，你心中最想表達的東西是什么，就去做什么，轟動不轟動隨它吧，先別想太多。”現在，這個學生畢業了，畢業創作還挺轟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