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滾的日子[組詩]

劉 廈

梯子

它和我一起生長在院子里

它在院邊緊靠著屋子

下連著土里的蟻穴

上接著天上的云朵

秋天，母親踩著它把玉米背上房晾曬

夏天，父親踩著它把我們背上房乘涼

來了親戚它在那兒

家里沒人它在那兒

落雪落雨它在那兒

這磚梯子像母親的教訓，爺爺的拐杖

有著同定的位置

這堅固的、無語的、長著小草的臺階

讓我學會了向上和向下

踩著它一步步向上

我和樹尖上的老雀一樣孤獨

招一招手飛翔的鳥兒是否能把我救援

踩著它一步步向下

我高不過一棵茁壯的菜秧

冬天的日子

日子在冬天

那些熱鬧都凋謝了

只留下我的房子像麥粒一樣飽滿

我虛弱的身體留住了陽光

我的天真躲避了時間

窗外那棵樹

白天落滿麻雀晚上落滿星星

和我體內的潮汐踏著同樣的節拍

當天冷到一定程度就下雪了

雪會溫暖我的思念

沒有什么會背叛

當這一切都和幸福相關

冷風就在門外

它吹不涼這簡單的日子

翻滾

街上一枚落葉在隨風翻滾

即便是暫時的依附也在顫抖

它體內滲滿了冬、春、夏

還背負著記憶和憂傷

它太沉重了

想飛起來

卻在地面上一路翻滾

秋風一次次蠱惑

落葉一次次試飛

沒有飛起

卻完成了一次次生命的遷移

它翻滾到站臺等車人的腳下

它停在了小吃車的車輪下

風又把它吹到了馬路牙子上

落下來時帶著一雙翅膀

翻飛時拖著一個秋天

它飛不起來

它的夢飛不起來

它的詩飛不起來

這枚飛不起來的落葉如此輕小

當路人、晚霞、尾氣、霓虹、風和

無數個進行著的故事將它穿越

輕小的落葉就成長成了一個秋天

我的后事

當我死后

請將我的血肉和五臟歸還土地

就像無論是花瓣還是樹葉都將

歸根于泥土

請將我的頭發像雪花和羽毛一樣

隨便賦予某個路人

讓他繼續想象

請將我的眼睛像石頭一樣

撒落在路旁或山坡上

讓它繼續以靜止的方式回應流動的時間

再將我的骨頭做成某一種樂器

還有

請將我寫水的詩倒進河流

請將我寫火的詩在黑夜燃燒

最后請將所有人對我的記憶刪除

因為那里的我總被摻雜著可憐或冷漠

就算再給我幾輩子的時間

我也沒有能力將光線折彎

就像我活著的時候

走時就要被風左右

停下身上就落滿了塵埃

求求你們請將我的后事辦好

修改所有的錯誤

風聲

那呼呼聲是風聲

那房頂的塑料紙在抖動是風聲

那窗扇的搖晃是風聲

那遠處的人語、狗叫是風聲

行人的腳步匆匆是風聲

一棵小樹攔腰折斷的聲音是風聲

父親鋸柴是風聲

母親的干咳是風聲

我沉默的鼻息是風聲

大風破門而人吹翻了

我一冬天用來喝藥的碗

那清脆的落地是可以扎破耳膜的風聲

在這個春天每個旮旯都在動蕩

我聽到一棵小草即將破土的風聲

薦稿人語

鄉土題材或日有著農業文明背景的抒情詩，在當下詩歌創作中可說是如火如茶、方興未艾。劉廈的這組詩歌。并不著意謳歌河流村莊、題寫山川草木，但其意象、情緒、文本架構、所仰仗的寫作傳統，莫不落腳乃至拘囿在此一范疇之內。

那些由日常物什引發的哲理性譬喻、那些從時空翻滾中延展開來的淡泊思緒、那些自然當中反復顯現的恬靜物象和單純撓人的倫理情感，固然閃射出來靈動的光輝和清新的質地，但我們如要在其中獲取某種文學的現時官能、現代品質，則可能會無功而返。

寫作必然是對存在的某一方面進行的辨析、星示和阿難。寫作路向的艱難開拓如果不加省察地讓位于對兼種成熟的、易于掌握的既定模式的歸趨和摹制，原本應該充滿創造活力和探索品質的寫作，就很容易變成某種擬想情境、語言操作與堆累的文學傳統之間看似火爆激情卻無實質進展的相互撫摸。

戮力于詩者，不可不警惕。

(彭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