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璐萌 曹 薇
在中國古典戲劇文學中,不少劇本就其戲劇沖突來說是悲劇性的,但悲劇沖突的結果卻常常被加上一條“光明的尾巴”,以大團圓的形式作為結局。這種文學模式為近代以來的許多研究者所貶斥,包括王國維、魯迅、胡適、朱光潛在內的許多學者都對這種“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①的大團圓結局持批判態度。
但是從另外的角度來審視這一中國古典敘事觀念,它也同樣具備存在的合理性:它的存在并未消解作為悲劇要素的矛盾沖突,而是一種體現中國傳統審美特征的悲劇形式。作為特定社會背景下人們世界圖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也是作家身為儒者的矛盾悲思的一種集中反應。
一、悲劇仍然存在
不少對大團圓結局持絕對否定態度的研究者提出:大團圓的結局使中國古典小說戲曲中沒有產生真正的悲劇。因為團圓的形式不符合悲劇的本質特征,它從根本上把戲劇情節沖突解決了,從而消解了悲劇作為存在的可能性。
從悲劇創作實踐的事實來看,悲劇的確往往以不幸的結局收場,但這只是悲劇的現象而已,對悲劇本質的界定不應當只以現象為依據。同樣,大團圓的結局也只是現象,對中國古典戲劇中是否存在悲劇的論斷必須以悲劇的實質為依據。
悲劇的不幸結局是沖突發展到相當劇烈的程度而又無從解決的結果,不幸的本質就是矛盾的不可解決,這種矛盾不可解決的永恒性才是悲劇存在的基礎。
悲劇還在于讀者的體驗。亞里士多德關于悲劇的定義是經典性的:“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為的模仿……它的模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動,不是敘述,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導。”②悲劇作品存在于讀者的體驗之流當中,這種體驗包括憐憫、恐懼、焦慮、絕望等等?!陡]娥冤》的情感基調是沉郁的,竇娥一生的悲慘遭遇充分引起了讀者(觀眾)的悲憫,竇天章出賣女兒、張驢兒父子對竇娥的欺侮、太守的昏庸腐敗這些情節在使讀者(觀眾)感到憤怒的同時也觀照出他們內心對社會現實的失望和無奈。這種感情基調不會因竇娥冤屈昭雪的結局而被顛覆,虛幻與現實之間的強烈反差會讓讀者(觀眾)在一時的欣慰過后陷入更為深刻的悲劇體驗之中。
因此,盡管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古典戲劇的悲劇性也并未被消解,因為構成悲劇的矛盾沖突還在,讀者(觀眾)的悲劇體驗還在,大團圓的結局并沒有削弱戲劇的藝術表現力和悲劇價值,這是大團圓結局在中國古典戲劇中得以合理存在的一個最重要的前提。
二、世界圖景中的必然
敘事涉及的是具體的、特定的行動,而在每個具體的故事背后還存在著使行動得以合理進行的邏輯背景,這就是作為敘事背景呈現的空間關系,這種空間關系在不同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下形成不同的世界圖景。③
元朝是一個少數民族統治漢族、落后文明統治先進文明的特殊時期。社會整體氛圍是相當壓抑的,人民承受著巨大的苦難。當代學者普遍認為這部作品的思想意義在于“概括了整個元代的黑暗統治,以及貫穿這個統治的橫暴、貪婪的生活現實”④,整部戲劇的世界圖景從整體上說是黑暗和痛苦的。那么,全劇結尾處竇天章出面平冤懲惡,在今人看來不過是大團圓式的矯飾和“光明的尾巴”,對當時的人來說卻是他們的世界圖景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個大團圓的結局代表著“天道”的作為,“天道”的存在使任何現實的痛苦和罪惡都變成一種偶然。大團圓的結局正是他們以虛幻的方式求得的一種心理補償。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民眾缺乏西方文明的宗教性救贖,現實世界中的緊張感、恐懼感無從疏導,因此他們尋求于戲劇中的大團圓結局作為一種心理安慰是可以被理解的,這種結局是他們世界圖景中的必然存在。
三、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特征
中國傳統悲劇追求的是一種“哀而不傷”的審美境界,這也是符合中國傳統的“中和之美”的審美追求,西方悲劇表現的人的苦難、命運的盲目、神的殘忍以及結局的悲慘,是中國人所不能容忍的。
但是這種形式上的中和之美并沒有沖淡整體的悲劇意蘊,而是以極平淡的形式表現深刻的悲劇體驗,如梁啟超所說的“其外愈達觀者,實其內愈哀痛、愈心酸之表征也”⑤。
竇娥的冤情昭雪給了觀眾以心里安慰,但是這種遲來的公正不能挽回竇娥的生命,更不能代表整個社會的公正。最具有悲劇意味的是,我們不能把這種祈求社會公正、道義得以伸張的期望寄予現實中的任何一個人,只能寄托于虛無的“天道”。主人公所遭受的苦難和經歷的傷感經驗,以抵消悲劇氣氛的方式結束,但是又醞釀出更深層次的悲劇感,達到了中國傳統詩學所提倡的“哀而不傷”的審美境界。
四、對“大團圓”結局的再認識
作為文學藝術最高形式的悲劇,在中國的文學領域一直沒有被概念化地提出過,直至近代以來我國學者從西方引進悲劇理論,我們才重視起對悲劇的理論性研究。在這一研究過程中,中國古典戲劇的大團圓結局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同時也引起了極大的爭議,許多學者由此認為中國沒有產生過真正的悲劇。但是透過大團圓結局的表象,從悲劇形式去深入剖析悲劇本質,可以得出,中國古典戲劇中以大團圓為結局的這些戲劇,包括《竇娥冤》《趙氏孤兒》《長生殿》《漢宮秋》等在內,都是經典的古典悲劇作品,“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⑥。
中西文化本身就存在著巨大差異,反映在悲劇創作領域亦是如此。雖然大團圓結局與西方殉道式的悲劇形式方枘圓鑿,但它根植于中國傳統古典戲劇之中并作為經典傳承至今,是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
參考文獻
[1]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紅樓夢>之美學上價值》,《王國維文集》第一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10頁。
[2]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63頁。
[3]參見高小康著《中國古代敘事觀念與意識形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86頁。
[4]張庚、郭漢城:《中國戲曲通史》上卷,中國戲曲出版社,1980年版,168頁。
[5]參見任訥《曲海揚波》卷一。
[6]王國維:《元宋戲曲史·元劇之文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99頁。
作者簡介:
葛璐萌(1988- ),女,漢族,河北安平人,本科在讀,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對外漢語專業07級本科生
曹薇(1989- ),女,漢族,新疆阿勒泰人,本科在讀,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對外漢語專業07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