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子斌
木末芙蓉,
叢花瑩潔,
其白維何,
有如珂雪。
七月中旬,溽暑的天氣,焦燥之中打開王其華的畫冊,覺有一絲涼意襲來,仿佛走進清人諸九鼎詩行,不覺心清氣爽。
畫家主攻花鳥畫,工筆、寫意兼善。我想,畫家的畫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一是小品畫;二是大景工筆花鳥;三是大寫意。其小品畫畫取材廣泛,舉凡葡萄、椰子、荷花、菊花、牽牛花、牡丹、薔薇、蘭花、枇杷,松柏麻雀、金魚、松鼠等等,無不涉獵,而工筆寫意兼有。其工筆細膩、微妙,與物傳神而不失野逸。
清人方薰云:“畫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著息心,覽者動色,乃為極構。”
王其華小品寫意往往乘興落筆,涉筆成趣。《牽牛花》(1981)、《清淡田園》(1998)、《白牡丹》(2002)、《枇杷》(1987)、《鳴聲在外》(1996)、《紫玉》(2007)為這方面的佳作,可謂一朵花“也有令人不能已已的地方。”仿佛“太湖石畔新涼院,何處吹簫月滿空。”
何以作者筆下的花卉會“牽動著人們的柔腸”?我以為與畫家善用色有關。畫家用色彩移“生動質”,捕捉物象特有的質感,甚至比物象本身更富于質感,從而喚起觀者的觸覺——膚覺。用西方美學的術語講,膚覺乃內模仿之一種,它通向審美移情——喚起觀者的審美情感。美學家魯道夫·阿恩海姆說:“說到表情作用,色彩卻又勝過形狀。”無疑畫家在用色抒情寫意方面到前人所未到,別具匠心。由此繪畫怡情養性的功能的實現也發生了轉換,它不是通過隱喻、象征,而是通過內模仿而導向移情(這與傳統水墨主要通過象征和隱喻抒情和喚起觀者情感反映不同)。
在畫家的筆下,花鳥畫的審美方式不知不覺地發生了改變,它由傳統的被動接受轉化為現代的直接的心理共鳴。他所昭示的審美模式的轉換無論對于花鳥、山水還是人物畫均具有啟發意義,其實它暗合了現代藝術的普遍傾向。現代繪畫、雕塑重視材料的運用,其價值也在于通過材料本身的質感、肌理直接觸發觀者的心理反映(從而使繪畫從倫理的、文學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當然,這種審美方式的轉換與現代生活節奏加快有關。
王其華用色彩創造一種特別的質感不妨稱為“觸感模式”。在傳統花鳥畫家眼中,它無疑屬于“另類”,但它符合現代人的審美方式,并折射了花鳥審美方式的變遷。
當然最能體現觸感的是葡萄。顧愷之日:“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在人物畫中,眼睛為傳神之處。在葡萄類題材中,葡萄珠構成畫面的“畫眼”,它成為畫家的著力之處。“觸感模式”在畫家工筆重彩花鳥中得到了強化,尤其他最為擅長的葡萄得到了最為集中的體現。他畫葡萄參用西法,增強了對象的真實感,針對不同種類的葡萄,分別用色。眾所周知,他所畫的葡萄晶瑩剔透、飽滿,并具有西畫的“高光”感,但這種高光并不用色直接畫出,而是通過類似山水畫“借地為雪”的方法,以色彩襯托而成。所謂參用西法,乃化用而非機械地照搬,因而它仍屬中國畫的范疇。花鳥界多有認為其畫偏離中國畫本體者,實為誤解。他所畫葡萄仍具有國畫的氤氳之美,雖然寫實性增強而不失中國畫的玄韻。
在寫實繪畫中,形象為主,形式為輔,后者為刻畫前者服務。此類繪畫的優勢在于,形象為形式規定了基本秩序。不同的畫家用不同的形式去表現形象,而形象的相對穩定又激發畫家去發現、創造新的形式。畫家傾心于葡萄,以葡萄為“主打歌曲”。在其筆下,葡萄每寫每新,設色燦爛而不失雅、靜;由于強調書法用筆,畫面整體格調蒼秀渾厚。其工筆重彩葡萄可謂色彩的華章,葳蕤壯麗,它所表現的是生命的成熟,生命的馨香,生命的欣悅,生命的沉思。
畫家在大寫意中畫家雖然淡化了色彩,但強化了書法用筆。其用筆如“風檣陣馬,沉著痛快”,其線條有“干裂秋風,潤含春雨”之感,于是“觸感”不但沒有減弱,反而得到凸顯。本來書法用筆強調提按頓挫,其線條強調“筋骨血肉俱備”,本就要求線條要具有生命的質感——觸感。
畫家葡萄當作形式構成看。他說,果粒即點,枝干即線,葉子即面。在其大寫意中,葡萄珠既作為點存在,又連成片,它們與葉片之間則儼然在作“板塊運動”了,而線條則將這些板塊串在一起,成為畫面的筋骨。
如果說工筆畫旨在“盡精微”,那么寫意畫主旨則在“致廣大”了。
他的大寫意葡萄可謂境生象外,超越了花鳥,具有山水之妙。董其昌談山水時說:“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之中。”不但畫面大片留自給人以云霧彌漫之感,而葡萄氤氳,亦覺有煙云在流蕩。畫家所描寫的不過是葡萄,但觀者的感覺卻是“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當然其寫意的葡萄仍體現了蓬勃的生命力,一種生長的感覺。
如果說其工筆重彩使人置身于“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其大寫意則仿佛“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同樣的題材,工筆重彩與寫意迥然不同的感受。這是畫家給我們的又一啟示。
如果沒有對大自然的驚嘆、贊美和敬畏之心,所謂寫實不過浮光掠影。正源于對所描寫對象的摯愛,“我為神用”,畫家才能為物象寫照傳神。唯有“神為我用”,才能氣象萬千。可以說畫家于工筆和寫意兩端都走向了深入,于是“宇宙在乎手,眼前無非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