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愛成灰,你是種在我心里的一顆相思樹

梅吉

(一)

2000年的6月是我中考的日子,我和媽大吵了一架。我問她為什么偷看我的日記本,她問我老K到底是誰?我沒有吃晚飯,只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充滿了對她的怨恨。

我想我只是太思念你了,所以才會拼命地抓一些非重點的事情。比如喜歡收集音樂盒,喜歡在信封的郵票上涂膠水,還喜歡吃大白兔奶糖……

頭一年秋,你是來縣城招兵的軍官,就在我們的軍區大院。那段時間院子里很熱鬧,好多人來報名,唐小卡拿了一張表格來找我,他說他打算去當兵,這樣就不用看他爸的臉色了。你知道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不想要跟他分開,所以我很義氣地說我也陪他當兵,他是男兵,我是女兵,我們可以穿一樣的軍裝,踢正步。

他怔怔地看了看我,感動得像是要哭出來,然后他大力地抱住我,勒得我生疼。我們去交表格,人實在是太多,擠得密密匝匝地,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身體發軟。唐小卡著急地喊起來,誰有糖?誰有糖?

是你穿過人群走了過來,你的軍裝很蓬勃,就像一蓬很盛大的煙火那么絢爛地開在了我的心里。你問了唐小卡幾句然后轉身找來了幾顆大白兔奶糖。我一下就精神了,卻沒好意思抬頭,因為我的心撲通撲通地幾乎要跳出胸膛來。

后來我就給你寫信。一封又一封,然后在郵票上涂膠水,這樣郵戳會蓋在膠水上,再用水泡泡就可以揭開上面的膠水了。其實我是想幫你節約一張郵票錢,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那樣做,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收到過你的回信。這不怪你,是我沒好意思留下地址。

我開始討厭自己的低血糖,因為他們為此沒有錄取我,唐小卡也沒被錄取,他爸把表格拿了回去。唐小卡郁悶了一整個冬天,有天他看了我半天后說,蘇倩倩,你胖了。我怎么可能不胖,我每天都吃很多糖,吃得牙齦發腫。我只是痛恨我的低血糖,因為這個破病所以我不能做你的兵。

還有收集音樂盒,是因為我覺得那些滴滴答答的音符很憂傷。是在認識你以后,我開始知道憂傷是多么矯情的一個詞,看到綠色的時候我會想你,經過軍區大院的訓練場時會想你,還會在吃每一刻糖的時候想你。

是2000年,我16歲,這一年沒有你。

(二)

2002年的暑假,我打兵乓球贏了唐小卡幾本漫畫書。他嘖嘖地嚷,蘇倩倩你進步神速呀!我揮拍子扣球的時候,會感覺到一些窮奢極侈的快樂,汗水滴在眼睛里我用手背狠揉,然后依稀覺得你就在水泥臺的對面。

我和你打過一場球。三年前的那個秋天,那時候我頭發微黃,喜歡綁兩條小辮,額頭很光,那時候我還挑食,不喜歡吃茄子和絲瓜,喜歡趴在三樓的陽臺上和樓下的唐小卡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有天,我看到唐小卡他爸和你站在訓練場上講話,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角度訓練場的天空,會有種春風揚鞭馬蹄疾的感覺,你很帥。

后來,唐小卡他爸和你一起加入到打乒乓球的兵里。他們都要把拍子讓給唐小卡他爸,因為唐小卡他爸是這個軍區里最大的官。我咚咚地跑下樓,我說唐小卡跟你爸打球去。他橫我一眼,說,跟他有什么好打的?

雖然唐小卡他爸的官很大,但唐小卡聽我的。我們跑過去的時候,認識唐小卡的就把球拍給了他,他和他爸打了幾個回合,然后他爸和另一個兵打了幾個回合,再然后你和唐小卡打了幾個回合……輪了好幾番,終于輪到我和你打球。

你還記得我,沖我笑,我站在水泥臺這邊,手緊張地發抖。我平時打球不是這樣爛的,但三局兩勝,我一下就輸了三局。你說,其實你打得還不錯。我知道你是安慰我,你發球的時候力道明顯弱了,你也不扣我的球,不用回旋球,你讓我多和你打幾個回合。你知道嗎?那天我一直站在邊上,焦急地等待再和你打一輪,可怎么都沒有輪到我,因為你打累了把球拍交給了別人。

你走的時候,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走到你面前說,你的糖,謝謝,蘇倩倩,我是。我講得亂七八糟,但我還是表達了我的中心思想,我就想告訴你,我的名字,你記住了嗎?

在你走以后,我開始狂練乒乓球,我想再見到你的時候,我一定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這是一個少女的小小自尊。

2002年,我打乒乓球終于贏了唐小卡,但這一年,也沒有你。

(三)

高考的這一年,唐小卡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航空學校。他把錄取通知書拿給我看,他說,蘇倩倩,我把我們的夢想實現了。

他一直覺得我為15歲那年沒有當上兵而耿耿于懷,他看到我的房間貼很多軍人的照片,看我喜歡看軍事方面的電視書籍,就覺得我的夢想是當兵。其實我只是想要在你的身邊,做你的小兵,聽你喊口令聽你發指令,這才是我的夢想。

媽已經把“老K”的事給忘了,我知道從15歲她偷看我日記起就擔心我會早戀,但好在風平浪靜,我依然不吃茄子和絲瓜,考試成績在中上等徘徊。他們對我沒多大要求,他們就希望我平穩地長大,不要談戀愛犯錯誤。你知道的,他們也都是軍人,他們更重視政治教育。

只是,我早就早戀了。那些心事就像長滿海草的深海,在最深的地方靜默和孤獨。

臺風夜的時候,我跑到軍區大院的一棵相思樹下找相思豆。風幾乎要把我掀翻了,雨不停地灌進我的喉嚨里,我幾乎睜不開眼來。后來我撿了很多的豆莢,小心翼翼地剝開了,是許多許多的相思豆,通體地紅,還有帶一點綠的。我數了下,129顆。這個數字真不能代表什么,但我把所有的相思豆都串了起來做成一條長長的項鏈。因為這是我在臺風夜拾到的,所以每一顆都有了意義。

我把它郵寄給你。我從郵局出來的時候,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感覺到嘴唇裂開了一道口子。就像我跟你說話的一樣,有些微微地疼痛。

打過那場兵乓球后,你就和我熟了。路上見到我,會跟我問好,會沖我微笑。我找不到詞語來形容你,就是覺得很帥,很帥。有天我攔住你的一個兵,我問他他們部隊的地址。他莫名其妙地,但還是告訴了我。你知道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就把你的地址寫在手腕上,就像戴著的一條手鏈。是的,我也覺得我的樣子很傻。

2003年,我就是大學生了。只是,這一年,依然沒有你。

(四)

唐小卡大三的時候,我跑去看他。原來部隊寫信是不用郵票的,他們都是統一的郵戳,所以唐小卡可以寫很多信給我。他說管理很嚴,平日連門都不能出,訓練很累,他變黑了變壯了,他還給我郵寄了一套他的軍裝。他說,蘇倩倩,你穿上它的時候,一定很美。

我終于穿上了軍裝,在鏡子前來回照的時候,我感覺到整個空間都在搖晃都在模糊不清,有一股濃烈的悲傷源源不斷、源源不斷地,襲擊了我。

我就想起了1999年的秋天。你是來招兵的軍官,你穿軍裝。

我總覺得那一年的秋天麥子還是綠油油的,覺得自己的頭發太干燥了。我總是一遍一遍地和你在院子里遇到,然后興高采烈地和你說話,我遞糖給你吃,把我的試卷給你看,我說我成績還不錯。

后來我還去你的宿舍找你,你的被子很方整,你的鞋很干凈。帶我來找你的兵說,我給你倒杯水吧。我指了指你桌上的杯子,說,用這個吧。你的兵笑了,我猜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其實這沒關系,我也想讓你知道。

你們就要走了,你們招了好幾百名的兵,但里面沒有唐小卡,也沒有我。我看著他們來領軍裝,看著他們熱熱鬧鬧地說話和打鬧,他們的年紀和我相仿,所以我很嫉妒。我問媽要錢,又問唐小卡借錢,我拿了這些錢去找唐小卡他爸,我把錢塞到他手里,我說唐叔叔,你讓我當兵吧。他不要我的錢,他說倩倩當兵很辛苦的,你媽你爸會舍不得的。我一下就哭了,我說我不怕辛苦我就想當兵就想當兵呀!

你們要走了,要走了!我很害怕,我怕看不到你,我怕你會忘記我,我還怕沒有你的軍區大院多么的空蕩呀!

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就一直趴在你的床上哭。你拍我的背,說,倩倩,以后還有機會當兵的,只要你的病好了!

你不明白我,你怎么可以不明白呢?

唐小卡的軍校挺大的,他的女同學都穿著軍裝,我站在他們的訓練場時,好像看到了我的15歲。這一年,是2006年,離1999年已經過了整整的7年,但這一年,還是沒有你。

(五)

唐小卡大學畢業后做了飛行員,可以駕駛戰斗機。他的軍銜是中尉,探親假的時候來找我。他出現在我的公司時,有些小小的騷動,我的女同事低聲說,蘇倩倩,你男朋友太帥了!

送我回家的時候,唐小卡把他的軍帽取下來拿在手上,我接了過來戴在自己的頭上,我又想起了你。離開軍區大院的時候我拍了很多照片,有你軍訓過的訓練場,有你經過過的相思樹,有和你一起打過的乒乓球臺,還有你仰頭看過的天空。

我從來不想要忘記你,因為那不僅僅關乎我的夢想,還有我最重要的初戀。是的,你是我的初戀,成全了我一個少女愛戀的全部幻想。

我循著你,按圖索驥地長大。你從來不知道,你曾帶我怎樣的震撼,怎樣的悲傷,怎樣的歡喜雀躍,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心情,是再也不會有了。后來才知道了,原來愛神手里拿著的不是一朵玫瑰,而是一支弓箭,所以射中心臟的時候才會這樣痛徹心扉。

是1999年的冬天,你來招兵已經快三個月了,你真的要走了。我驚慌失措、手足無措,然后我約了你去小河邊。我的心里充滿了決絕,充滿了絕望,也許你永遠也不明白一個15歲女孩到底有多幼稚,所以我幼稚地站在河邊威脅你,我說我要當兵,你要是不幫我,不帶我走我就跳下去!

你看著我,然后幾秒后相信我不是開玩笑。你跟我說道理,很多很多,你的眼睛就像鉆石一樣地明亮,我看了你一眼,真地跳到了河里。是你把我撈起來的,十二月的河水冰涼透徹,我瑟瑟地抱著你,只是重復,我就要當兵就要當兵就要當兵!

相信嗎?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用我的孤獨來殉葬我這段無望的初戀。我和你濕漉漉抱在一起的樣子被唐小卡看到了,然后他告訴了他爸。我不知道結果到底是怎樣的,只是你的兵跑來找,氣急敗壞讓我說明情況,我說你告訴我,你可以幫我當兵,只要讓你抱抱。

那時候我心里只有充滿了對你劈頭蓋臉的怨恨,只有充滿了要永遠和你分離的痛苦,所以,15歲的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待你。或者,那也是我想要掩蓋內心最深的秘密,多可笑。

我不知道你到底被怎樣了。

但我知道在部隊這樣的環境里,你的這點錯是無法說清的。

我給你的信,你從來沒有回。

唐小卡安排了雙方父母一起吃飯,然后他問我媽,以后能讓我照顧倩倩嗎?有一粒辣椒籽卡在我的喉嚨里,我拼命地咳嗽,拼命地咳嗽。那天晚上,我把我15歲那年的日記本給燒了。其實整本日記里只有一句話,老K,你好嗎?老K,你好嗎?老K,你好嗎……

唐小卡說我是他的初戀。我告訴唐小卡,你是我的初戀。然后他說,他知道。因為那天他是跟著我出去的,所以他看到了是我主動抱的你。他是嫉妒地發狂了所以告訴了他爸,后來他爸再問他的時候,他還是說了實情。只是出于對我名聲的愛護,他們都沒有來問過我。還有,因為唐小卡他爸斡旋了這件事,你沒有受到處罰,后來,你便轉業了。

是2009年,時光荏苒竟然足足十年過去,我就要嫁給唐小卡了,而你,始終,始終不在。

我想我的初戀應該結束了。

因為,張愛玲在《半生緣》里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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