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珠:好命不一定光顧努力的人

葉細細

她不是不美，不是不努力，可是，在她身上，卻只能讓人看到，好命不一定會光顧努力的人

上官云珠在民國女星里，應該算個異類。她沒有像阮玲玉一樣離開男人就不能活，也不像胡蝶那樣會討導演歡心。為了事業，她放棄了太多。

如果看看上官演的老電影，你就會覺得她真是個好演員。特別是她演的《舞臺姐妹》，商水花的一個萬念俱灰的眼神，就足以讓你震動。

為什么一個演技如此優秀的女演員，卻總給別人當配角呢?她不是不美，不是不努力，可是，在她身上，卻只能讓人看到，好命不一定會光顧努力的人。

如果不是為了演戲，上官云珠完全可以擁有一個平靜卻幸福的家庭。她很小的時候，就被小鎮里一個比她大9歲的男孩看上。男孩叫張大炎，生長在江蘇江陰縣一個大戶之家里。

上官云珠那年還叫韋均犖，長相漂亮，家境卻不富裕。按說，張大炎的家境配她已綽綽有余。

張大炎去北京讀書，學書法，回來后，還是要娶韋均犖。

結婚之后，他們很快有了一個兒子。如果他們不去上海，如果韋均犖一直叫韋均犖沒有迷上演戲，那么，也許她會過去平淡卻幸福的一生。

可是，這都是也許。

“八一三”事變之后，為了避難，張大炎帶著韋均犖以及他們的小兒子，來到了上海。

一家好幾口人，僅靠張大炎在學校教書那點錢根本不夠用。

為了貼補家用，韋均犖在霞飛路的何氏照相館找到一個開票員的工作。就是這個小小的窗口，讓閉塞的韋均犖開始接觸大世面。

那時，常有大牌明星光顧何氏照相館，韋均犖也仰著秀美的臉問過來照相的明星，她能不能去演戲。

大明星就說：等你把普通話說好再說吧。

機會終于來了，韋均犖被大導演卜萬蒼改了個藝名叫上官云珠，說是要讓她主演名導徐欣夫掌鏡的新片《王老虎搶親》。

就像做夢一樣，一夜之間，上官云珠的照片登滿了上海的大小報紙。這是老板張善琨為上官云珠進行的一番前期炒作。

上官云珠并不知道她是作為一枚棋子被捧出來的。

原來，這是張善琨為了壓制演員童月娟而設的一計。

那時，童月娟被張善琨占有后捧紅，可是在童月娟想抬高片酬時，被張善琨拒絕。童月娟一時賭氣鬧情緒，張善琨在這時抬出上官云珠。意思是，隨你便吧，女演員有的是，我想捧誰誰就紅。

這就讓上官云珠一出道就面臨尷尬。

一來張善琨并不真想重用她，二來她的一夜成名也遭來許多女演員的嫉妒。

果然，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張善琨與童月娟迅速和好，于是，這部電影里的角色就沒上官云珠什么事了，為了遮掩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張善琨又設了一計，再一次在大報上炒作，宣布棄用上官云珠。棄用的理由是上官云珠是一包草，除了長得好啥也不會，一叫開拍就嚇得亂發抖。

一個20歲未經過社會磨礪的女孩怎能接受如此天上地下的落差?她不知道為何進演藝圈對她來說這么難。痛哭之后，她反而決心無論如何要吃定這碗戲飯。

可是，對一個沒有背景的已婚女子來說，吃這碗戲飯又談何容易?

上官云珠不得不把精力轉到話劇表演上。

演話劇要比拍電影容易，為了迅速提高演技，上官云珠什么話劇角色都接。不但配角，連臺詞沒多少的龍套角色她也接。而且，每次演出都盡心盡力，不允許自己馬虎偷懶。

一個人一旦沉溺于一件事里，總會忽略其他。

上官云珠早出晚歸，與張大炎的話越來越少。張大炎開始覺得自己庇護的妻子越來越陌生，她對孩子對他，都不及對舞臺熱烈。

這時，上官云珠的眼前出現了她生命里的第二個男人。

他是天風社的編導姚克。姚克在當年也算個美男子，有才，與魯迅關系相當好。

上官云珠早聽說過姚克的大名，得以相識，還是因為演了姚克編劇的《清宮怨》，她在里面扮演一個小宮女，很少的戲份，卻演得相當認真。

他們逐漸熟悉之后，上官云珠的演藝事業開始有所好轉。因為在天風社出色的話劇表演，她被藝華影片公司的導演看上，連續演了好幾部電影，雖然都是配角，但上官演得很賣力，而且畢竟觸“電”了。

姚克出現后不久，上官云珠與張大炎就離婚了。

這時，姚克與洋太太也分手，他與上官云珠就自然走到一起，結婚了。

姚克與上官云珠有了一個女兒姚姚。也許，這是上官唯一一次傾注了感情的婚姻，可惜好景不長，姚克在上官云珠外出半年的藝演中，移情別戀，等上官云珠帶著姚姚在半年后回來，見到姚克與另一個女人同居時，她雖然無比心痛，還是毅然離開了姚克。

上官身邊從不缺男人，但她的心并不在這上。特別是姚克的背叛更是傷透她的心。這時，她的事業有些起色，但也沒有大紅。

很奇怪，找上門來的角色總是交際花之類的風流角色，仿佛上官云珠的長相就是為了演這些輕浮的女人。就連張愛玲的《太太萬歲》也讓她演一個戲份不多的交際花。

生活里的上官云珠卻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女子。

為了能讓攝影師把自己拍得漂亮些，很多女演員都會給攝影師送些小禮物，領夾呀，領帶呀什么的，上官云珠也送。生怕有什么閃失影響了她的前途。但她從來沒有為了爭一個角色，而去和導演睡一覺。用黃宗英的話說：上官是一個作風很正派的女人。

后來，姚克大概是后悔了，來找上官云珠一次，希望挽回，被上官拒絕。這就是她，不愿再走回頭路。

一路坎坷，上官云珠的心與每個人都設著距離。只有能幫上她的人，才能與她稍微走得近一些。

男演員藍馬對上官的演技提高有過不小幫助。他們一度走得很近。姚姚眼里的藍馬叔叔那時常上家里來做客，上官云珠卻因為藍馬生活太懶散，選擇了蘭心大戲院的經理程述堯。

除了上官第一任丈夫張大炎是家里包辦，后來的幾次結婚，每次都是經過上官的仔細挑選。可惜的是，不知是她總看走眼，還是運氣實在太差，依然沒有幸福的結局。

上官與程述堯有了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他們過了一段非常短暫的幸福安寧的生活。住在洋樓里，家具一塵不染，有專門的保姆。

程述堯有自己的事業，也支持上官云珠當演員，且對她以前的孩子也如親生。按說，上官好運似乎來了。

又是好景不長。1952年的“三反”運動中，程述堯被人揭發貪污。程述堯因為粗心根本沒設賬目，對于劇院的經濟問題很難交待清楚，索性一口認了。他這一認不要緊，整個家庭都跟著受拖累。其實，上官云珠是明白程述堯為人的，他根本不會去做貪污這種事。可是她特別恨程述堯性格軟弱，去承認根本沒有做的事情。這讓她不僅成為“貪污分子的家屬”，還影響到她拍戲。

想想看，努力了這么多年，她怎么能讓程述堯拖了后腿?她向程述堯提出了離婚。程述堯苦苦求過她，一如過去的張大炎對她的不舍，上官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在那一刻，很難讓人相信她真心愛過程述堯。也許當年的結合只是覺得雙方條件對等，但歷史的記錄里，他們分明是相愛過的。

細究起來，還是因為她把拍戲看得太重吧!她不能因為程述堯而失去演戲的機會。

離婚之后，上官的境遇也未好轉。如果不是因為姐夫的關系得以與毛主席見面，在與毛主席跳舞時，傾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而破例受到毛主席的照顧，她的右派名額就不會被別人頂替了。受到毛主席照顧，以及后來的接見，讓上官的事業恢復正軌，又開始接拍新片。

新中國成立后的電影不比以前的電影，多以革命題材為主，別說交際花，連妓院都封了，好多人都覺得上官云珠不適合演革命角色。可是在試了幾個鏡頭之后，上官用她驚人的演技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演得確實好，但依舊是配角，甚至只有一兩個鏡頭的小角色。不知為什么，好多大導演都愿意與上官云珠合作，挑主角時，卻從來想不到她。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陪襯別人。上官從不為戲份少而拒演，哪怕只有一個鏡頭，只要值得，她也會接受。為了演好《南島風云》里符若華的角色，她在埋有炸藥包的外景地不斷地練習找感覺。這樣的精神，也許只有在那個年代才有。

上官最驚人的一次，是為了勞軍義演，一連演出131場，累得昏倒在舞臺上。

都說命運垂青有準備的人。這句話對上官云珠卻失去作用。

她那么努力，做了那么多準備，甚至連家庭都顧不到，卻還是演配角。而且在四清運動結束之后，被查出乳腺癌，手術后，又發現腦部有癌細胞。

在上官積極配合醫院治療，準備盡快恢復好身體重返銀幕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上官因為曾經受到毛主席的照顧而被審查，同時她演過的一些片子也受到批判。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上官云珠的所有努力都化為泡影。

她拖著病身體，被一次次批判揪斗，還要寫被毛主席接見的細節。上官交待不出審查組要的材料，也不知道該如何編，她無法再忍受下去，在1968年11月23日的凌晨，從四樓的窗臺上跳了下去。

據說，上官云珠跳到了樓下的一只裝青菜的大筐子里，青菜上全是她的血。

她留下了3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終于可以不用再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