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源頭是吾鄉(xiāng)

圖/文/冶生福 編輯/任紅

黃河源頭是吾鄉(xiāng)

圖/文/冶生福 編輯/任紅

今青海省和甘肅省境內(nèi)的黃河和湟水流域，唐時是唐與吐蕃的邊境地帶。湟水是黃河上游支流，源出青海東部，流經(jīng)西寧，至甘肅蘭州市西匯入黃河。《唐書·吐蕃傳》曰：“世舉謂西戎地曰河湟。”

沿奔騰的黃河，溯流而上，穿過黃土高坡，跨進(jìn)青藏高原，一路向西，轉(zhuǎn)眼就到了青海回族最大的聚居地青唐古城——西寧。

撲入河湟谷地，湟水款款地出現(xiàn)在眼前，沿湟水支流一路向北，會遇到柔弱的大通北川河，古稱蘇木蓮河。別小看這條小河，轟動考古界的舞蹈彩飾紋盆就出在這河水邊的孫家寨。

西部花兒賽。青海是花兒的故鄉(xiāng)，河湟花兒是西北花兒的精魂，最美的花兒是用三江最純凈的源頭之水澆灌的圣潔之花。2010年1月，“花兒”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如你還有足夠的耐心，再溯支流而上，就置身于一個三山懷抱之中的小山溝。早在百年以前，這里曾住過羌人、吐蕃人、吐谷渾、蒙古人，他們信仰佛教，給這里留下不少的佛教古物。所以小山溝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極樂”。

山上的泉水流了一年又一年，如今這里居住的是白帽帽黑甲甲的回回們。至于他們來自何方，有不同說法：

有的說這里是古絲綢輔路上的大邑通都，從唐朝以來就有阿拉伯人騎駱駝路過，留居在這里，西寧鳳凰山上還有他們的拱北，距今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有的說是明朝南京珠璣巷中獲罪遷來的，也有的說是從甘肅陜西避難而來的。他們的遷移，沒有家族譜系可記述，也沒有更多史料可以佐證。

河湟谷底高遠(yuǎn)的天空

小村三面環(huán)山，坐西朝東，背靠祁連山系支脈金蛾山。山山皆有清泉，水汩汩而出，清亮透徹，潺湲于山腳，作偎依可人狀。村東頭的陽坡根泉眼多，這里一汪，那里一窩。泉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水泡，當(dāng)?shù)厝藰O為形象地稱為“泛眼泉”。晨曦初照，村東頭的那片曠地上灑滿了金銀。夕陽在山，那里又成了瑰麗的寶石灣。明月當(dāng)空，土山腳下，一汪汪的清泉在月光下?lián)溟W著波眼，流了一地銀色的柔媚。

泉水里的開齋節(jié)

環(huán)山的回村背靠著陽山洼地。每至春節(jié)，遙遠(yuǎn)的溝口傳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再等十幾天就能跑到溝口看皮影戲和社火。爺爺還會帶我去他的漢族世交家，他們拿出早已備好的新鍋新碗新勺新筷，一邊給我們炒雞蛋，一邊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著新鍋，一個勁兒地往我口袋中塞糖果。熱鬧的春節(jié)是屬于溝口的，山溝內(nèi)回回的村莊依然平靜，嚯嚯的鴿哨聲，緩緩滑過天空。

隨伊歷九月新月的出現(xiàn)，齋月到了，開齋節(jié)（爾德節(jié)）也在小村回回們的清心寡欲、修身養(yǎng)性中一天天近了。村頭的泛眼泉此時格外忙碌。清泉旁，挑水的人們多起來。人們早洗過大凈，倒盡缸中陳水，用灌木刷子上上下下刷洗水缸，用清水刷三遍，沖三遍，斜支起水缸，曬干。

水桶里放上堿面，用熱水洗三遍，沖三遍，到泉邊又沖三遍，這時水桶里的水晶瑩透亮，倒進(jìn)水缸如萬斛珍珠琤然有聲。立起身子，捋捋發(fā)，揉揉腰。眼前的案板，搟面杖，碗筷，切刀，蒸籠，鍋臺，面柜，香爐，玻璃都在等著擦洗，還得收拾上兩天。

村中油炸面的香氣越來越濃。“一樣的面炒，十樣的做造”，村里媳婦們把心思全放在面食上。這是到了檢驗媳婦們茶飯好壞的時候。

一樣的面粉，一樣的青油，能做出不一樣的面食，有香甜粘牙的燙面油香；有油黃锃亮、盤得整齊的馓子；有各種圖案脆香可口的麻葉；有擰成麻繩狀撒上白糖的麻花；有用麻籽作眼睛的面雀；有油汪汪內(nèi)包紅棗的油骨朵；有摻著蜂蜜形象生動的翻跟頭；還有畫著各種花草內(nèi)包葡萄干、核桃仁、果脯的點(diǎn)心……全在媳婦們的心思。

客人來了福到了，光這些面食就是一桌席，常有漢族朋友經(jīng)不住這色香味俱全的面食誘惑，來個風(fēng)卷殘云，等后面清真老八盤菜端上來時，才大呼上當(dāng)，只有看的份，沒有吃的肚了。

爾德節(jié)終于在清晨的邦克聲中來了。大門早打開了，房內(nèi)房外彌漫著檀香的味道。尕媳婦們已挑過了頭遍水，水缸里的水波一漾一漾，桶沿上的水珠一閃一閃。拿小掃帚細(xì)細(xì)掃過大房，小房，北房，西房，臺階，再用大樺掃掃過院子，大門外，掃過隔壁大門，掃到路口停下，抬頭看看東方，才露出魚白肚。回屋燉上有荊芥、草果、良姜的熱物兒茶，調(diào)上一勺糊墩墩黃牛奶子，一不留神，沸騰的奶茶溢了一爐面子，老人高興地說道：“今兒來貴客哩！”

老人喝完奶茶，坐在炕上看經(jīng)，等第三次邦克念完，著一襲長衫，噴點(diǎn)香水，挾著禮拜毯，帶著兒子領(lǐng)著孫子，走向露天禮拜場。

這天是歡樂的一天。經(jīng)過一個月各種欲望的考驗，天堂的桌子擺在小村回回的炕頭上，人們坐在炕桌周圍，喝著奶茶，嗑著馓子，吃著酸菜粉條，品著人生百味。

尕娃們的快樂更實在。穿一身新衣跟大人洗小凈，轉(zhuǎn)墳?zāi)罱?jīng)，走家串戶吃“油香”，提著磚茶冰糖桂圓轉(zhuǎn)親戚，轉(zhuǎn)得肚兒圓，褲兜兒滿。轉(zhuǎn)完親戚，回到家，村頭那棵老樹在暮色里點(diǎn)燃了一大片晚霞，小山村靜默在燃燒的晚霞里。

清真寺的雕花木大門吱啞一聲合上了，銅門扣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有一聲沒一聲地叩著木門，在漸次熄滅的燈光里，小村枕著泉，席地而臥。

銅湯瓶里的極樂

“回回家中三件寶，蓋碗湯瓶白帽帽。”人生總有欠缺，小村人缺啥都可以，就是不能缺湯瓶，缺水。小村回回的祖先們剛到這星羅棋布的泉源之地時，干癟的行囊上肯定掛著銅湯瓶。八千里路云和月，靠的是路上的清水和湯瓶，安撫困苦的心靈。

在小村清真寺門口，曾掛過一幅木楹聯(lián)，左邊刻著“采得天地浩然氣”，右邊刻著“湯瓶壺中留妙泉”，字是隸書，蠶頭燕尾，蒼勁古樸。楹聯(lián)上的漆大片大片地剝落了，斑斑駁駁地顯出松木底色，右邊楹聯(lián)裂了一道縫，露出毛糙的松木芡子。“泉”字下面還有火燒的痕跡，不細(xì)看還真看不出是“泉”字來。

誰也說不清那幅木楹聯(lián)的來歷，只道清真寺曾被人燒過，后來又被當(dāng)倉庫用。至于何人拿走了楹聯(lián)，又何時掛上了都不重要了，有些記憶注定是要湮沒的，只要小村回回們依然記得先人們悠遠(yuǎn)的邦克聲。白胡子阿爺們肩搭白毛巾，左手拿小凳，右手提湯瓶，坐在屋檐下，臺沿上，銅湯瓶叩在青石板臺階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回族的轉(zhuǎn)場風(fēng)俗

小村人講究灌湯瓶的水。何水潔凈，何水不凈，胸中自有一本賬。挑水前桶要洗三遍，鍋碗瓢盆、刀叉勺筷洗三遍，湯瓶也要洗三遍。水缸、水桶、放水的大鍋、茶壺、茶杯都要蓋蓋子，實在沒啥可蓋，就找根長棍念句經(jīng)文搭在上面。

河湟谷地萬里田疇

凝滯不動是死水，水流百步是活水，相比于井水，小村人更喜歡歡快的泉水。從湯瓶里流淌出來自然就成了活水，能洗去污垢，人們沐浴盥洗離不開它，女兒出嫁，兒子娶親，雙方父母都要送一對銅湯瓶。

關(guān)于湯瓶的起源，當(dāng)屬民國時期西寧昆侖中學(xué)的畢業(yè)生馬會計的說法最傳奇。話說唐王李世民夢見一個手持凈壺身著綠袍之人扶住了江山，便派人從遙遠(yuǎn)的西域請來這些高鼻梁深眼窩穿綠袍的穆斯林，唐王賜給他們首領(lǐng)宛尕斯一把純金“唐壺”，狀如茶壺，身長、肚圓，頸長如瓶，一側(cè)有柄，便于手提，一側(cè)有壺嘴，彎曲高翹，又稱“唐瓶壺，”簡稱“唐瓶”。后來回回們家家打了仿制的“唐瓶”沿用至今。

其實，湯瓶古時稱“軍持”或“君池”，意為瓶或壺，制作工藝和樣式源于古波斯和中亞一帶。隋唐時期，隨中土和中亞波斯文化交流的深入和回回商人的貿(mào)易往來，大量樣式精美做工考究的湯瓶也隨回回商人來到中國，被稱為“唐瓶”、“唐壺”或“唐瓶壺”，后來國人根據(jù)諧音叫成“湯瓶”。

小村人家的湯瓶質(zhì)地不一樣，有銅湯瓶，搪瓷湯瓶，鐵湯瓶，陶瓷湯瓶，還有鋁湯瓶和錫鐵湯瓶等。離小村四五里，就有專門做陶瓷湯瓶的回回作坊，圓肚小嘴邊上有耳把子，厚實、耐用。原料是村子后山的紅膠泥，附近煤礦的青泥，加點(diǎn)碎陶瓷，磨細(xì)，按比例混和，塑形，燒制而成。

清晨，日頭兒爬到西廂房窗戶上的第二層木格子時，是湯瓶最忙碌的時候，全家十幾口人圍著湯瓶等著洗臉，孩子們的爭吵常使李子樹上唧唧喳喳的麻雀們闃然無聲。

爺爺命運(yùn)多舛，性格剛烈，可當(dāng)他從奶奶手中接過銅湯瓶，目光總會柔和起來，這時跟爺爺要什么，他都會答應(yīng)。我懷疑湯瓶具有阿拉丁神燈一樣的魔力，提在手上看，湯瓶還是老樣子，圓肚長嘴，在手中閃著紫銅的柔光，壺身上還是那棵無花果樹，綠色的銅銹彌漫在幾片葉子上。湯瓶的另一面是一行經(jīng)文。

村人要出遠(yuǎn)門了，都要灌好湯瓶，洗個全美的大凈。回家了，媳婦熱好水，清清爽爽換個大凈，喝口熬茶，緩口氣，摸摸娃娃們的頭，順著他們期待的目光，把手伸進(jìn)鼓鼓囊囊的衣兜。

新婚燕爾們就得吃點(diǎn)苦了，血?dú)夥絼偅袝r得天天清晨冼大凈，跟他們開開玩笑，他們就幽默地說這幾天頭發(fā)就沒干過。聽者都是過來人，會心一笑。娃娃們在一旁莫名其妙。等娃娃們一臉絡(luò)腮胡，想想過去的大人們的話，也笑了。

最能讓人望水息心的是提湯瓶給亡人沐浴濯水。在悲愴的亞辛章的念誦聲中，湯瓶里的細(xì)水在至親或村中清廉者手中由上至下，從右到左細(xì)細(xì)地、靜靜地流過亡人的肢體，濯水人強(qiáng)忍悲痛洗完最后一湯瓶水，洗完亡人塵世的最后念想，然后用三尺白布裹身包封，入土為安。

落地要洗，成年要洗，風(fēng)燭殘年、燈滅煙消之后，又在兒女的湯瓶底下靜靜離場。來于土，又歸于土，赤身而來，赤身而去，這一輩子中要洗凈身體和心靈，那得用多少湯瓶的水啊？

后來，小村用上了自來水，水源還是那從遠(yuǎn)處山根里流過來的泉水，用水管徑直引到了鍋頭前，水缸旁。小村人富有創(chuàng)意地用一個粗鐵管焊住兩頭，安上水籠頭，支在熱炕里，一擰籠頭就出熱水，寒冬臘月就不用早早起來熱水了，或許那些新婚燕爾們的頭發(fā)不會再那么濕了吧。

擔(dān)子和水桶就靜靜立在廚房門背后。村頭那兩眼泉很少有人去了，偶爾只看到有人拉著馬兒去飲水，再后來村里買了農(nóng)機(jī)，連馬都看不到了，那兩口泉就有了幾分寂寥，幾分荒蕪。偶爾只在大旱季節(jié)，人們從各家拿來油香、面、雞蛋和大蔥，在泉水旁搭起白布帳篷，支口大鍋，揪鍋面片，念段祈雨經(jīng)，修修泉，下午一場雨準(zhǔn)會從天而降。看著聚攏起來的烏云，人們滿懷欣喜回家，留給那兩眼泉無盡的沉寂。

泉水正汩汩而出，然后聚成涓涓細(xì)流，最后合成潺潺小河、大河，流出極樂山口，匯入蘇木蓮河，奔向東南融進(jìn)湟水河，再拐個彎兒就到黃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