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 七
一
董歌又給我打電話了。照例,她不說話,拿著聽筒在那邊沉默,我也沉默。兩分58秒后,她冷笑一聲,掛上了電話。
拿著電話,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在電話那邊極其不屑的表情。這樣一想,我的內心馬上就灰暗一片,像一團臟亂的破棉花,動一下都是紛紛揚揚的飛絮。
我無奈、我傷心、我憤怒、我拼命掙扎,明知道會中對方的計,可淚水依舊不爭氣地涌出來,我抱著枕頭號啕痛哭。
哭夠了,我坐起來,鏡子里出現一個蓬頭垢面,雙眼紅腫的怨婦。我不管不顧,給鄭剛打電話,我說,你有空嗎?能不能陪陪我?
我的口氣是央求的,我的聲音是溫柔的,我知道我這樣說,鄭剛永遠不會拒絕我。果然,他說沒問題,老地方見。
掛上電話,再看鏡子,怨婦依舊是那個怨婦,可眼睛里卻流露出一絲邪惡。我承認,女人想放縱的時候,總是難以隱藏骨子里那一點點與生俱來的邪惡。
我的丈夫寶航今晚不會回家,我已經算準了規律,每當董歌打來電話,就等于向我炫耀,她已經占據了我的男人。這女人很無恥,也很厲害。
我不是對手,我只能報復,寶航出軌一次,我就找鄭剛放縱一次。
二
我其實是那種用繩子把時間串起來,一點一點扯著過日子的女人,性格偏弱,總是強作隱忍。自從知道了寶航在外面有了外遇,我的整個世界就亂了。像一架失去了準度的老鐘,零零碎碎,不堪重負,仿佛一跺腳,就抽了條散了架。
女人在凌亂的時候總是容易失控,失控便要做些出格的事情來。我喝醉了酒,開著車在城市里亂轉,結果就撞到了鄭剛的車。
我當時極度茫然,極度失落,極度想找個肩膀靠上去。鄭剛不但沒怪我,還主動幫我換輪胎。他脫下西裝襯衣,只穿著緊身背心,古銅色的皮膚上沾著油污,肩膀胸肌無不發達,我坐在旁邊看著看著,就看花了眼,也看花了心。
修完車,鄭剛給我留了一個電話,說是以后如果車子在外面突然拋錨,他可以趕去幫忙。我看著那一串數字,心里莫名其妙地抽緊。在和他告別十分鐘后,我把車子停在一處路邊,撥了那號碼,對鄭剛說,來吧,拋錨了……
那天傍晚下了一場雨,氣溫從悶熱潮濕一下子跳進了涼爽的秋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像童話世界里的水晶宮,到處閃著光。這些天來的陰霾壓迫得我無法呼吸,我把它們統統甩在了與鄭剛廝殺的床上。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身體與身體相互糾纏,像兩株無法開解的植物。我們忘情地吻著,摩挲著,汗水潤滑著彼此的皮膚,黏黏的,濕濕的。
在鄭剛進入我身體的那個瞬間,我非常老土地流淚了。淚水伴著戰栗的快感將我的眼睛模糊成一片光影,恍惚中,我仿佛看見身上這個男人的輪廓越來越像寶航,可我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三
我和董歌曾經是很好的朋友。
我還在公司上班的時候,她和我桌子相鄰。那時候我們都還沒結婚,她常常掏出她那英俊高大的男朋友的照片給我看,然后一臉得意地向我炫耀他們浪漫的愛情史。
女人總是這樣,你沒有我沒有,和平共處,你有了我沒有,戰爭爆發。
董歌的高大男友從未出現在公司,但寶航對我的追求卻滿城風雨。我不知道她對寶航的興趣是否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只知道從那時開始,我們便不再是朋友。
我和寶航結婚那天,她喝醉了。我到現在仍記得她流著眼淚對我說的那番祝福。她說,你是個好女人,好女人就應該得到你理應得到的幸福。
我相信她是真誠的,我甚至相信她在那一刻把我當成了她自己。她對我說這番話的同時,她自己的內心也會被感動。所以,我也感動了。我們兩個在喜宴上抱頭痛哭,喝得酩酊大醉。可后來,當我突然間發現她戴著我的花冠拉著寶航滿世界跟人合影的時候,我沖過去,將一杯酒潑在了她的臉上。
是的,女人也有丑陋的一面。只是與男人不同,女人的丑陋只有女人自己才看得見。
寶航皮包里的杜蕾斯,脖頸后的吻痕,還有這一通通無聲又殺氣十足的電話。種種的蛛絲馬跡與其說是寶航粗心馬虎,不如說是董歌對我的故意宣戰。她在做這些時一定掛著微笑,一定充滿快感,因為她知道,我一定會猜出是她。
四
與沉穩冷靜的寶航相比,鄭剛就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時時刻刻都在準備將我燃燒成灰。聽他說話,我總是心跳加快,和他擁抱,我總能感覺非常安全。
可惜,這些都是假象,生活的假象。活到三十,越來越多的教訓告訴我,生活有時候就像一個變態的魔術師,它展現在你眼前的東西越美麗,往往也就越不真實。
我的車,我的房,我花不完的積蓄和我早已放不下的虛榮,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寶航給我的。即使這些鄭剛也可以給我,但我又有多少時間再來一次呢?
現實總是丑陋的,而且在這份丑陋面前,最脆弱不堪的情感,就是愛情。
寶航回來了,我匆匆掛上了鄭剛的電話,跑去開門。
男人有時候很有意思,他在外面出軌了身體,出軌了感情,可一旦他回到家,所有一切便自然接軌,且嚴絲合縫,毫無可察。
寶航進門的擁抱,給我帶回來的玫瑰花,以及他掛在臉上的微笑和嘴里甜膩的親愛的,看著他這一大套恩愛至極的行動舉止,我突然由心而外地感覺到厭惡。
一切都已經程序化了,甚至這個晚上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我都已經了然如心。陪著他吃飯,看電視,然后上床,在睡覺前來一場毫無激情的歡愛——呵,這就是幸福夫妻的美滿生活了,這就是男人們能帶給家庭最大化的溫暖了,女人們就該感激涕零了,就該肝腦涂地了,是吧?是這樣吧?
鄭剛的短信跳進我的手機,我嚇了一跳。寶航一邊吃飯,一邊看著電視里的新聞。突然,他問,你怎么不去看?
看什么?我傻傻地問。
短信啊!
哦,短信。我突然想起來,當我沒命地、歇斯底里地在心里聲討這個出軌的男人時,我也早已經出軌。
五
有人說每個女人都有兩個版本,一個是精裝本,一個是平裝本。這是真理,也是定律。
鄭剛愛上我的一面,無疑是我的精裝本。我猜,董歌對于寶航大約也是如此。
同樣是我,同樣的身體,當我蓬頭垢面,帶著眼屎和唾痕從床上爬起來時,寶航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可當我低著頭,抱著手臂,含羞的眼睛躲避著鄭剛的炙熱時,我相信,自己是個尤物。
跟鄭剛經常約會的賓館有一盞漂亮的落地燈,這是我愿意來這里的原因之一。我喜歡打著那盞燈,在黑暗中與鄭剛纏綿親密。光不亮,橘色,軟軟的,我喜歡看它落在皮膚上的質感,也喜歡看在它的映照下鄭剛那棱角分明的臉。
可今天鄭剛的臉上布滿烏云,那明亮的眼睛變得暗淡,籠罩在香煙裊裊的煙霧后面,朦朧,深邃。
有那么一瞬間,我心如刀絞。這畢竟是一個真心喜歡我的男人,他的感情很真實,真實到我可以感知身受,真切到我居然會怦然心動。甚至在某個夜深人靜,被寂寞侵擾的時候,我也會拼了命地想他,想得撕心裂肺,想得欲壑難填。
十分鐘前,我騙他說,我離婚了。我說如果他不能給我一個結果,那么今天將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我拿著手機遞給他,我說,如果你真愛我,那就當著我的面,向你老婆提出離婚吧。
鄭剛說,不要這樣。
我說,只能這樣。
鄭剛就真打了,他就那么當著我的面打了那個電話。我在一瞬間相信,他原來真的愛上了我。
六
董歌再也沒有打電話給我,有那么幾天,寶航很失落,他下班就回家。這一連串的變化都因為鄭剛的那個電話。
終究董歌也是一株和我一樣的牽牛花,她為鄭剛悄悄開放,而鄭剛卻永遠只看到她的平裝版。她在寂寞無聊中慢慢瘋長,攀出那扇柵欄,攀上寶航,可她的根永遠扎在鄭剛的腳下。正如我說的那樣,我們都是寄生植物,我們都沒有時間再來一次。
我始終沒有與董歌正面交鋒,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自己反擊,我是一個對他們兩個。可當我故意撞上鄭剛的車,強行把他拉進來,這場戰爭就成了二對二。
我再也沒見過鄭剛,那個真的肯為我給妻子打離婚電話的男人。我聽說董歌很快辭了職,專職在家做起了主婦。我又聽說他們兩口子后來移民到了國外,生了孩子。
我很高興他們能繼續快樂的生活,就如同我和寶航一樣。
日子又回歸正常,只是,我常常在某個夜深人靜,被寂寞侵擾的時候,拼了命地想他,想得撕心裂肺,想得無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