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璞
2月24日下午四點剛過,暴雨令天色黯淡得如同掌燈時分。我靠在馬站社區衛生服務所隔壁一個小小的樓梯間門口,試圖從縫衣服的阿姨嘴里套出更多的話。
“當年鄭醫生就這樣站在這里么?”我問。
阿姨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回過頭打量我很久:“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反正也幫不了他。我只能告訴你他是好人。”
這正是怪異之處,報紙、電視和網絡上對這個殺傷十三名兒童的兇手的譴責已經很多,“冷血殺手”、“惡魔”、“劊子手”之類的稱呼已經代替了鄭的本名。可我問及的大部分認識鄭的人,都堅持說他“人不壞”。但是,這樣一個普通人怎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更何況鄭是個喜歡小孩、又有點懦弱的人。
我試著為他的所作所為尋找注釋。需要聲明的是:我不是替殺戮者鄭民生辯護,他的罪行無法開脫;我是想探知在殺戮之前,鄭民生在生活上的困境多大程度上導致了他精神的崩潰。
首先是蝸居。鄭民生和兄嫂、侄女、母親共居一套六十平方米不到的兩居室,夏季睡陽臺,冬季睡客廳。鄭民生因此沒有任何私密的空間來儲藏秘密和稀釋情緒,加上和單位同事關系不好,鄭民生的精神應該是長時間處于緊繃狀態。
鄭民生在馬站衛生所月收入不到一千四百元,南平最差的小區(就是他家住的小區)房價也飄搖上了三千,沒有條件可“啃老”的鄭民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找個有房的女友上。然而鄭的戀愛卻一再受挫,他曾喪氣地跟縫衣服的阿姨說:“社會真現實,女人都要找有房的。”
其次是單位的同事關系。這讓我想起了“毒藥貓”。有社會學者說每個班級、每個單位都有一只“毒藥貓”,他們被周圍的人看來不合群,怪異,他們會受到嘲諷和孤立,成為人們負面情緒的排泄孔。
鄭民生就是這樣一只“毒藥貓”,其實他的同事們也都是不錯的人,看病人溫和耐心,和記者交談不卑不亢。但我想,在對待鄭民生時,同事們缺少了一點寬容,他們罵鄭是個“神經病”。
可以想象,鄭民生如何向縫衣阿姨、向賣面大媽、向雜貨店老板和鄰居們訴說他的苦悶,宣泄心頭的不滿。這是他平衡心態的惟一途徑。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敬重他、同情他、愿意耐心聽他講。我想沒有這些人,鄭民生會“瘋”得更早。
2009年6月,鄭民生辭職,并再未獲得工作。他的鄰居們比劃著跟我講,他如何微笑著告別,外出尋覓工作,又是如何灰頭土臉回來,然后閉門不出。我猜測,鄭民生失去的不僅是工作,還有宣泄負面情緒的渠道。
這也令我想起郁達夫筆下“零余者”的形象:“袋里無錢,心頭多恨”、“過著無聊的日子”,他們是“對于社會完全沒有用的人”。
與郁達夫的“零余者”不同,鄭民生曾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是個技術不錯的外科大夫和完全合格的全科大夫。
鄭民生最后的爆發,選擇了實驗小學的學生,當地人都說那里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貴。鄭民生最后的選擇仍然體現著他的懦弱,他甚至不敢與傷害他的人、強權直接叫板,而是選擇帶著被強加了“社會不公”標簽的實驗小學的學生,那些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孩子。
如此,悲劇發生了,命運的色子偏就擲中了這個意志力薄弱的人。
更加悲哀的是,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命運降臨并不僅僅是偶然。
【原載2010年3月27日《新京
報·深度報道》】
插圖 / 被逼無奈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