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記者 羅嶼
《趙氏孤兒》千年成長史
文|《小康》記者 羅嶼
趙氏孤兒的故事流轉千年,如小姑娘的臉,任人裝扮成無數模樣,有無限變化的可能。如今,經陳凱歌之手打造的電影《趙氏孤兒》粉墨登場
一個從出生就無父無母的孩子,身上背負著延綿三代的家族仇殺,他的成長就像逐漸拉滿的弓弩……《趙氏孤兒》在中國是個了不起的大故事。上至《春秋》、《左轉》,下至越劇、川劇近20種民間戲曲,在兩千余年的時間里,把這個無父無母孩子的故事,演繹出了無數版本。
在時間的長河中,《趙氏孤兒》非但沒有褪色,至今仍在任人裝扮成各種模樣。12月4日,由陳凱歌導演的電影《趙氏孤兒》上映。
孤兒穿越千年,完成了他新的輪回與蛻變。
單從戲劇演出上看,《趙氏孤兒》最早的劇本是元代紀君祥的雜劇作品《冤報冤趙氏孤兒》。講述的故事,也是民間流傳最廣的“孤兒成長記”:春秋時期晉靈公手下文武重臣爭權奪利,武將屠岸賈眼見文官趙盾勢力日大,于是設計陷害,殺盡他滿門三百余口。趙盾兒子趙朔雖是駙馬也不能幸免,所幸公主莊姬已有身孕,生下男丁,讓趙家有了報仇雪恨的機會。
但屠岸賈得知后,要將趙氏孤兒一并除掉。極具正義感的草澤醫生程嬰與公孫杵臼設計將趙氏孤兒救出,程嬰說服宮門守將韓厥,大義放行,韓厥則慷慨自刎。為騙過屠岸賈,公孫也不惜獻身,程嬰則毅然舍棄親子,讓屠岸賈誤以為程嬰之子就是趙家后代。除掉程嬰之子后,屠岸賈以為后患終除,大喜之下將趙家孤兒認作義子。
程嬰在孤兒長大成人后,把當年趙家險被滅門的血淚冤仇,畫成一個手卷,將那轟轟烈烈的忠奸善惡故事和為救孤兒舍命的忠臣良將講述給他聽,最后直言相告,那畫中作奸犯惡的就是他的義父屠岸賈。孤兒得知自己身世后,并沒有絲毫猶豫,仞刀殺死仇人屠岸賈。一部血淋淋的復仇記由此定格。
雖然此后越劇、川劇、蒲劇等劇目中,《趙氏孤兒》的故事多有表現,但很多人更為熟知的則是京劇中的那出《搜孤救孤》。戲中,有一段程嬰請求妻子舍棄親生子的“娘子不必性太烈”,唱得哀婉凄涼,頗為悲壯。
《搜孤救孤》能夠大放異彩,有個人功不可沒——一代名伶孟小冬。1947年9月,有“上海灘皇帝”之稱的杜月笙,假陜西水災義演暨賀自己60歲生日之名,在上海中國大戲院舉辦了7場賑災義演,3場生日堂會。素有“冬皇”美譽的孟小冬,于7、8兩日應邀連演兩場《搜孤救孤》。該劇經孟小冬一唱而紅,成為余派老生精典之作。
當年演出時,就在孟小冬緩步走到臺口,口唱“屠賊做事心太狠,三百余口赴幽冥”時,四大須生之一的馬連良因為沒有買到票,正在過道的加凳上仔細觀看。看到動情處,馬連良情不自禁大聲喊好。
據說此后多年,馬連良一直沒有唱過孤兒的故事。直到上世紀60年代,他才和裘盛榮、張君秋聯袂演出以京劇《搜孤救孤》為基礎,汲取了秦腔等其他地方戲曲的精粹而改編的新編歷史劇《趙氏孤兒》,從此這個故事就在京劇中定格了。
《趙氏孤兒》不僅在國內傳唱頗廣,也是第一部傳入法國的中國戲劇。1734年在中國居住多年的法國傳教士馬若赫,在巴黎的一本雜志上首次發表了《趙氏孤兒》的片段譯文,之后,當地的法文雜志《中國通志》上又全文刊載。
這些文字剛巧被對中國文化深感迷戀的法國啟蒙運動領袖伏爾泰看到,“搜孤救孤”事件經其改編成為全新歌劇《中國孤兒》。
劇中,伏爾泰把時代背景重新設置,將原版中的春秋時代,改為宋元易代之際。在伏爾泰看來,宋朝遺民代表著文明的儒家文化,而元朝統治者則代表野蠻文化。《中國孤兒》題目下的副題“孔子的五幕倫理學”,很明顯告訴人們,伏爾泰是在借這一戲劇,展示他向往的儒家文化的魅力。1755年,伏爾泰編寫的《中國孤兒》在巴黎國家劇院公演,年過七旬的伏爾泰忍不住上臺客串表演一把。
大概正是國內外對孤兒故事的倍加推崇,在其藝術演進中,還出現了許多與之類似的“翻版”作品。“陸文龍”的故事便是其一,其背景是宋金之戰。陸文龍本是宋朝潞安州節度使陸登之子,金兀術攻陷潞安州后陸登夫妻雙雙殉國。金兀術將還是嬰兒的陸文龍和奶娘虜至金營,收為義子。
陸文龍十六歲時,成為驍勇異常的金營大將,屢屢把宋朝岳家軍殺得大敗。引得岳飛也不禁感慨:“番邦出了陸文龍,此乃天亡我大宋也!”這時,岳飛手下將領王佐,決意要讓陸文龍明白身世,引他歸宋。
京劇中那出《斷臂說書》講的就是這個故事。而豫劇《王佐斷臂》則借鑒《趙氏孤兒》程嬰的手法,讓王佐面對掛圖,對陸文龍講述他父親為國捐軀的忠良往昔。而得知真相的陸文龍也如趙氏孤兒一樣,聽后如五雷轟頂,高呼“生在世上無顏面,認賊作父辱祖先。地上拾起龍泉劍,我殺了仇人同歸陰間!”于是,他大義凜然、義無返顧地殺掉了過去的父親,如今的仇人。
無論趙家孤兒還是其“翻版”陸文龍,我們的英雄在明辨正邪方面總有著太清醒、太冷酷的認識,在人性方面卻似乎有所欠缺。相比較,英倫三島誕生的那部復仇戲劇,主人公背負著殺父之仇,但他的左思右想、延宕不前反倒讓人覺得性情豐滿,這或許正是經典劇目《哈姆雷特》更為貼近人性的所在。
在與《哈姆雷特》拿來做比時,很多人覺得,趙氏孤兒的故事再殘忍,也是取材自真實史實,元代紀君祥進行藝術創作時,參照最多的恐怕就是司馬遷那部史家巨著《史記》。
但歷史的玄妙正在于,它永遠都是一道難解的謎題,而不是一個個確定無疑的答案。在司馬遷拋出這個血淋淋的故事后,歷代學者們一直在考察趙氏孤兒的真偽。
在人們考究的過程中遺憾地發現,程嬰和公孫杵臼似乎只是徹頭徹尾的小說式人物。因為,《史記·晉世家》對二位義士只字未提,《韓世家》僅有寥寥數字,唯有《趙世家》出現了兩位志士的英雄壯舉,但寫得還戲劇性頗濃。于是,難免有人揣度,司馬遷不過是在書寫“歷史”時,融進了他個人的人生理念和道德取向。
另外,對于紀君祥在元劇中塑造的那位烈女——莊姬公主,司馬遷雖然沒像劇作家一樣把她描繪得剛烈俠義,卻也隱掉了她的一些品性。《左傳》中就有如下記錄:魯成公四年(前587年)“晉趙嬰通于趙莊姬”。循著這條線索,人們發現莊姬才是這起人間慘劇的始作俑者——趙氏滅族慘案不過是禍起蕭墻。
紀君祥的再創造何止這些。比如,戲中那位舍生取義放走程嬰的韓厥,被他安上了一個慷慨自刎的結局。但史書上的韓厥,不但沒有自殺,而且一直是晉國政壇上炙手可熱的貴族之一。
再看戲曲作品中的忠義程嬰,似乎更與現實不符,連司馬遷都對他不以為然。《史記·趙世家》記載,“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強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
“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這孩子不是程嬰的,是別人的。至于怎么“謀”的,司馬遷沒詳細說,但是這個“謀”字就足以一字臧否。
有人認為,紀君祥的種種改編,應與他所處的時代結合來看。面對元蒙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漢族文化慘遭破壞的情勢,生活在宋元交替時期的紀君祥想要號召天下所有有文化良知的趙宋遺民奮起捍衛處于倒懸之中的文化血脈。在那個特殊時代里,趙姓是處在風雨飄搖中大宋王朝的江山國姓。于是,在戲劇家筆下,一個個義薄云天、扶危濟困的義士紛紛登場,他們承擔著讓一個王朝起死回生的使命。戲劇背后隱藏的悲哀,與宋朝名相文天祥身陷囹圄時感念的那句“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無異。
在很多人看來,元雜劇《趙氏孤兒》中最大的潦草之處在于,沒有描繪趙武殺死屠岸賈的心路歷程。于是,當孤兒穿越千年來到21世紀后,很多藝術創作者便在“忠義”與“復仇”二者的取舍平衡中,動了心思。
2003年曾出現了兩部內容創新的孤兒戲劇,一部來自前輩“大導”林兆華,另一部則是新銳女導演田沁鑫的作品。“林兆華版”中,“無辜的孩子”最終被國君舅舅一把帶走,一場大雨從天而降,演員在雨中凝固如雕塑,一切皆大歡喜。而“田沁鑫版”中,戲的結尾孤兒哭喊著說出:“今天以前我有兩個父親,今天以后我是孤兒。”在田沁鑫看來,她創作的孤兒,影射的是她自己的悲傷——悲傷于現今社會的混亂,私欲的彌漫。
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哈姆雷特,人人心中也都有個趙氏孤兒的故事。到了如今陳凱歌執導的這部電影,自然也有別樣的解讀。這種解讀,或許與陳凱歌素有的父子情結有關——在他看來,程嬰和屠岸賈像一對夫妻一樣把這孩子養大,這個孩子給兩個有著不同孤單寂寞的人帶來了活氣。當最后兩個父親同時被兩把劍刺入各自身體里的時候,這孩子才真的成了孤兒,永失父愛。
在改編時,陳凱歌還想把高大不可及的英雄程嬰拽回人間。他說,元雜劇紀君祥寫的那個程嬰,他不相信。“那是反人性的,憑什么我的孩子就該死,你的孩子就該活?”他在改編時一直在想,一個人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后,為何還能平靜地活著。如此波瀾不驚。這就是程嬰最讓他感動的地方。
不知讓陳凱歌動情的地方是否也可撩動觀眾的神經。但或許,和以往任何一部戲劇作品中,對程嬰舍棄的那個出生幾天、只會哭笑的親生子完全忽略,視其犧牲為理所應當相比,電影版《趙氏孤兒》對草根生命、對平民價值的看重,倒也有種親近人心的可貴。
責編 羅嶼 LuoYu778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