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昕
●專題研究
體育自治原則的法理解讀
彭昕
體育自治的實質是一種行業協會自治。目前體育自治原則在有關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理論研究和實踐中得到了充分體現。依循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形成路徑、內部組織結構及其與國家體育總局的關系,從應然角度揭示其社會地位與法律地位,并以此為出發點,闡釋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在適用體育自治原則實踐中存在的不足:因為未能從自治權的不同來源上分清自治權的不同法律性質,進而導致在處理自治事務時模糊了各種不同的體育法律關系;并將不同法律性質的自治權均按純正自治權適用,將不同體育法律關系都看作體育規則與業務管理關系,因而導致內部自治權失去外部行政權與司法權的監督。基于以上詮釋,就體育自治的各種不足分別提出改進意見和相關的立法建議。
體育自治;自治權;行業協會;自治效力
目前一般認為,體育自治原則是體育行業協會內部自律性治理行為的準則。該準則在全國單項體育協會領域已被奉為圭臬并獲得充分適用,此說從《足協章程》規定中可得到驗證:中國足球協會各會員協會、會員俱樂部及其成員,應保證不得將他們與中國足球協會、其他會員協會、會員俱樂部及其成員的業內爭議提交法院,而只能向中國足球協會仲裁委員會提出申訴。仲裁委員會在《仲裁委員會工作條例》規定的范圍內,做出的最終決定,對各方均具有約束力。仲裁委員會做出的上述范圍外的裁決,可以向中國足球協會執行委員會申訴,執行委員會的裁決是最終裁決。此外,體育自治原則同樣影響到司法部門實踐。由以下案例可鑒一斑:在2002年“長春亞泰足球俱樂部及其教練員、球員訴中國足球協會”案與2008賽季“廣東鳳鋁籃球俱樂部訴中國籃球協會”案中,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均以原告提起的行政訴訟違反了行業自治原則、不符合《行政訴訟法》規定的受理條件為由,裁定駁回起訴。從法理上看,上述體育自治原則在現實運用當中,社會各界對其真實內涵似乎存在較多誤解,這主要是由當前我國法制環境決定的。其實,從現代行業協會誕生時起,其自治行為就處于內部成員監督與外部法律的監管之下,行業自治都是有限自治與依法自治。在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的章程中就很好地體現了內部自治與外部“中立救濟”機制的銜接,即在窮盡內部自治與救濟的情況下,協會成員可以向外部尋求“中立救濟”:不僅可以向國際體育仲裁院(CAS)申請仲裁,還可以向瑞士聯邦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司法救助[1]。同樣,我國經貿領域各行業協會的自治也已經基本規范化,建立了專門的外部仲裁機構來銜接該領域的內部自治。因此,我國體育自治原則的適用也應該以確立外部的“中立救濟”機制為前提。
本文認為我國體育自治原則在適用中的問題主要表現在:首先,體育自治主體的法律性質與地位不明確;其次,體育自治事務范圍界定不清楚;再次,體育自治權力內容法律來源模糊;最后,體育自治效力等級無限擴大。下文將從以上4點對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自治原則進行闡釋,從理論上為規范體育自治行為提出建議,為體育社會團體立法建言獻策。
體育自治完全不同于我國實行的地方區域自治(如民族區域自治、港澳區域自治)或村民自治,也不同于職業協會(如全國律師協會)或興趣愛好協會(如釣魚協會等)的自我互助與交往。從競技體育產業化、市場化意義上而言,它應該屬于經濟領域行業協會的自律性質。最初的行業協會就肇始于經濟領域,而后才延擴到包括體育領域的各行各業。中外行業協會的產生均依循這一規律。因此必須基于中外行業協會的歷史及其對比差異才能明確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特征及其法律性質。
不管在中國還是西歐,行業協會的興起與發展大致都在公元9、10世紀左右,由當時的手工業者或商人為了保護同行業共同利益,避免同業者惡性競爭,同時限制外來競爭而發起成立的自律性的社會組織。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發展,現代意義上的行業協會在法國、英國、荷蘭等國出現,其目的在于促進本國經濟的發展、作為中介組織協調政府與社會企業的關系、促進地區經濟穩定、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等。從行業協會的產生與發展過程中均能看出自律性與自治性是其基本特征。
到了19世紀60年代,美國、法國相繼頒布法律對行業協會等社會組織的法律地位與職能加以確認與管理,規定行業協會屬于社團法人組織。其中主要存在兩種類型:(1)在屬于大陸法系的法、德、意、日等國,行業協會被認為是政府的組成部分或延伸機構看待,主動代替政府行使部分管理職能,依據社團法律或商會法律規定屬于公立公益組織;(2)在英美法系國家,行業協會包括各種體育聯合會主要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的自治領域,屬于非營利的“利益集團”,按《公司法》進行私法人登記管理,因此,他們是高度自治的、獨立的[2]。盡管法律依據不一,但是兩種法系的行業協會自治傳統形成因素卻是相同的。首先,源于共同的經濟基礎:在幾百年的市場經濟活動歷史中,長期奉行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限制政府的任何積極干預,利用市場機制同業者自行成立行業組織調整社會經濟活動;其次,源于自由主義思想:現代社會自治觀念立足于洛克的“限制國家權利的自由主義思想”,公民個人組織起來成立社會組織,以集體的力量來警惕、防備、對抗國家權力,監視政府同時也管理自身;再次,傳統的人文精神:社會保持對政府的警惕態度,使得人們在遇到難題時習慣于向社會而不是向國家尋求幫助,社會推崇自我管理的人文精神,通過行業組織實行自我管理、自我約束,顯然比政府的行政管理更容易被社會接受[3]。托克維爾認為:“我確信公民的集體力量永遠會比政府的權力創造出更大的社會福利。”[4]在這三者的作用下,行業協會與自治原則形成相生相伴的血肉關系。
封建早期的中國行業協會由于官府的介入形成了“強制性的由上層組織起來的以滿足政府需要為目的的并同職業掛鉤的工業團體”,“它們不是為適應商人和手工業者的自治而成立,而是為便于官府科索和征調徭役被強制按照所屬行業組織起來的”[5],其目的已經與最初的手工業和商業團體大異其趣。在近代,隨著私營資本主義的發展,不同于封建行會的具有一定自治特征和獨立地位的商會成立,是工商戶自愿參與構成的團體組織。然而,由于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未能根本變革,近代中國這種剛剛開始形成的社會自治力量就遭到國民黨半封建國家強制力的扼殺。從新中國建立到改革開放時期,由于國家長期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社會力量被國家同化,行業協會基本處于虛無狀態[6]。在20世紀80年代,我國各行各業開始重建行業組織,其宗旨是在政府與企業、個人之間發揮紐帶、中介作用;其性質是同行業自愿組成的民間自律的行業組織;其職能是協助政府管理,協調國家與社會成員的利益關系,反映同行業意見,維護同行業權益等[7]。
可以說,我國歷史上一直是由政府絕對控制與管理社會,社會自治沒有生存的土壤。在20世紀80年代我國改革轉型伊始,政府主動縮小其控制領域,積極建構和培育我國的行業組織,從而逐步形成政府監控下的行業自治。中國行業協會盡管在行業自治形成機制上有別于國外行業協會,但屬于大陸法系的我國法律同樣可以依法規范其職能。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全國單項體育協會隨后獲得了獨立的社會團體法人地位,相應地其行業自治也得到了社會的承認。
我國行業協會是隨著政府職能轉變,由政府主管部門組建,在政府的授權委托下,承擔部分行業管理職能的同業公會組織。故有的學者將其稱為體制內的行業協會[8]。全國單項體育協會是根據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的要求并借鑒其他大陸法系國家單項體育協會而建立的,其性質是要成為體育行業成員自愿組成并隸屬于中華全國體育總會的民間自律的體育行業組織。20世紀90年代初,國務院進行政府機構改革與行政分權,將多個部門改制為行業總會。該時期對體育管理體制改革的最大成果就是將原國家體委的部分職能分配予各項目管理中心暨單項協會,并在《體育法》中規定了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負責管理各項目運動的普及與提高工作,代表中國參加相應的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對本項目的運動員實行注冊管理以及負責管理全國單項體育競賽等,使之在國家與體育社會之間起到中介協調與組織作用。
與其他經貿工商行業協會成立機制一樣,我國體育管理體制改革后,建立的各全國單項體育協會是從體制內生成,自上而下所組建,使協會帶有一定“官辦”色彩。其原因有二:一則在改制初期,體育市民社會力量薄弱;二則我國建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特點是國有經濟比重大,國家宏觀干預強,這種混合經濟與社會市場經濟模式更適合建立“官方主導、民眾參與”性質的行業協會。也就是說,我國單項體育協會作為國家體育總局的延伸機構而具有“官民二重性”,這就體現了協會與成員之間的關系是具有多類型的法律關系:準行政職能管理與行業自律管理。
全國各單項體育協會成立后,根據法律與行政授權,依據協會章程對本項目在全國范圍內實行自律管理。由此,行業協會的自治原則也就成為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內部管理準則。然而,到目前為止,規范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法律只有1995年《體育法》和1998年國務院頒布的《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對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法律地位認定為社會團體法人,但未明確說明其在依據法律規定與行政授權而行使管理職能時是否可能屬于行政法主體,對其權利與義務也未做具體的規定。因此,法院在有關行業協會的訴訟中找不到法律依據,只能認定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與其成員的各種糾紛均屬于內部自治矛盾。實際上,通過政府機構改革,國家體委的權力以各種方式為其他主體分解行使,“中國政府的權力已經從單中心走向多中心的自主治理”[9]。就目前我國單項體育協會行使的部分職能看,在依據法律規定與行政授權進行的某些具體管理行為中法律應該明確其法律主體地位,以便規范其權利與義務。依據最高人民法院《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2000年3月10日頒布)第一條將具有國家行政管理職權的組織的行為納入了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因此在對《體育法》修訂時,應該對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法律主體地位進行合理界定。
從以上分析可見,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成立與其他大陸法系國家行業協會法律性質一致,是具有“官民二重性”的體育社會中介組織,盡管這種性質僅屬于形式判斷而缺少法律規范的具體實質定義。然而它們的產生機制與自治基礎卻截然不同,前者采取“自下而上式”的產生機制,即協會本身已經存在,政府只是將它接納并規范化,同時將政府的部分管理本行業內部事務的職能賦予它,因而使其具有強大的自治基礎;而我國體育單項協會的產生采“自上而下式”,是從政府自身的剝離,缺乏社會的參與,它在業務上接受國家體育總局的指導,同時對本協會內部事務進行自律管理;由于受政府的委托與法律的授權,而享有行業自律管理與部分行政職能管理的權力。但是,由于目前項目運動管理中心與單項體育協會的同一性,使得行業自律管理權與行政職能管理權糾纏不清,形式上的行業自治權掩蓋了實質上的行業行政權[10]。這主要是由于全國單項體育協會還缺乏獨立自主的社會地位和法律地位。首先,組織成立時缺乏自主性,《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規定體育社團成立首先要取得體育業務主管部門的審批,屬于行政許可主義;其次,協會內部領導任免缺乏自主性,往往由國家體育總局派出或批準,同時還享有行政級別,也有的協會領導是由政府部門領導人兼任(由于國務院辦公廳下發《關于部門領導同志不兼任社會團體領導職務問題的通知》要求:各政府部門、各辦事機構、各直屬機構的領導同志不得兼任社團領導職務。因此,從全國各行業看,由政府或政府部門領導兼任行業協會領導人的做法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然而體育行業仍無改觀);再次,體育單項協會在經費使用上缺乏自主性:競賽財務由國家體育總局制定的《全國性單項體育競賽財務管理辦法》規制,接受國家財政撥款,其工作人員按事業單位編制享受行政工資與國家福利;盡管有會費收入,但不占主導地位。因此,我國的體育自治主體的非自主性必然導致體育自治原則的畸變,“自律”可能變成“他律”。
“一個社團的存在和權力是來自某個公共權威的授權呢,還是來自創建人的意志,抑或是來自它作為一種聯合體所固有的性質……”[11]這一問題至今仍困擾著法學界。從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成立來源與自治事務范圍可以看出,單項體育協會自治權既包括法律規定與政府授權的公共事務管理權,也有來自內部成員的一致同意的約定處分權(但這種約定相似于格式合同的邀約,并且還很少體現基層成員的意志)。
政府改制后,由法律賦予的部分體育行政管理職能轉移到了公共組織的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如《體育法》授權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對本項目的運動員實行注冊管理,并負責全國單項體育競賽。《體育法》第二十九條規定“全國性的單項體育協會對本項目的運動員實行注冊管理。經注冊的運動員,可以根據國務院體育行政部門的規定,參加有關的體育競賽和運動隊之間的人員流動”。各全國體育單項協會往往在各自的章程中指出,本協會是全國唯一合法的對本運動項目進行全國性管理的組織,并規定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本項目單項協會是其單位會員,并對所轄地域的俱樂部、運動員、教練員、裁判員進行注冊管理,不注冊就沒有資格參與本項運動,不存在自愿的問題。實質上這種自治是依法進行的自律管理。第三十一條“……全國單項體育競賽由該項運動的全國性協會負責管理……”,這是指競賽主辦權。第四十九條“在競技體育中從事弄虛作假等違反紀律和體育規則的行為,由體育社會團體按照章程規定給予處罰;……”,此指紀律處罰權。這種處罰權的實質是法律認可全國單項體育協會依據章程與進行自律管理的權利。但是目前我國的各單項運動協會章程并不是協會內部成員的整體意志的反映:因為各協會章程規定會員協會才能參與會員代表大會,個人會員只能列席代表大會并且無表決權(只有做出突出貢獻的個人才有資格申請個人會員),各俱樂部、運動員、教練員、裁判員等僅是注冊管理對象,但都不是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直接會員,從而不能參與會員代表大會制定與修改章程。
在法律授權中還有《反興奮劑條例》第四十六條規定“運動員違反本條例規定的,由有關體育社會團體、運動員管理單位、競賽組織者作出取消參賽資格、取消比賽成績或者禁賽的處理。運動員因受到前款規定的處理不服的,可以向體育仲裁機構申請仲裁”。第二十二條規定,“全國性體育社會團體應當對在本體育社會團體注冊的成員的下列行為規定處理措施和處理程序:(一)運動員使用興奮劑;(二)運動員輔助人員、運動員管理單位向運動員提供興奮劑的;(三)運動員、運動員輔助人員、運動員管理單位拒絕、阻撓興奮劑檢查的。前款所指的處理程序還應當規定當事人的抗辯權和申訴權……”。
有關政府委托給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而行使的自治權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發展規劃制定權。對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宏觀調控、整體發展的規劃應該是政府部門的職能。但是國家體育總局要做好這些工作,必須要依據各協會的第一手資料。因此政府往往會與協會合作,委托協會作出前期調查研究,收集整理各種數據,在此基礎上作出初步的行業發展規劃和各項計劃報國家體育總局審批。
(2)國家隊的選拔組建權。《體育法》第二十六條規定:“參加國內、國際重大體育競賽的運動員和運動隊,應當按照公平、擇優的原則選拔和組建。具體辦法由國務院體育行政部門規定”。在實際運作中,國家體育總局將該權利委托給各全國單項體育協會。選拔出來的運動員其身份并不代表自己、俱樂部或協會,而是代表國家,屬于國家征用或借調。
(3)來自總局的其他事務。如各運動項目的臨時涉外交流事務等。
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自治權除了來自法律的明確規定和政府委托(當職能管理權來自法律規定與政府授權時,這種權利不可拋棄也不可增減)以外,部分自治權還來自其內部成員通過一定程序制定規約并交與內部特定機構對成員自己進行管理(內部成員約定的行業規范產生了行業自律管理權,這種權利隨意性大,與法律規定無涉。雖然后者在目前各單項體育行業協會章程中較少得到體現,并且在形式上也沒有得到確認,但它的法律性質屬于成員約定)。這些約定主要體現在協會的內部紀律處分上,比如違反單項體育協會規約,僅采取批評教育、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的糾正錯誤的處理;或采取內部通報、行業曝光、道德譴責、開除會籍等維護規約的權力。這些權力的行使無需法律的認定或業務主管的委托,依據的是入會時所簽訂的規約,盡管這種約定在成員入會前就已經存在。這種約定的法律性質可以用成員之間達成的社會契約理論來詮釋。
社會契約理論是盧梭用來論證國家的形成機制和國家與人民之間的關系。該理論同樣可以解釋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及其成員之間的契約關系。協會章程中有關的成員約定就是契約,協會成員通過它來賦予協會支配其內部成員的權力。體育運動需要競爭,要求運動員組織聯合在一起進行比賽,以促進該項目的技術發展,但更需要規范的競爭和公正的比賽,因此運動員必須聯合起來并讓渡自己的部分權利、履行適當的義務來獲得參與體育運動的自由,比如遵守運動規則、遵守比賽紀律、遵守運動員守則等。這種聯合就是通過運動員的一致契約而達成的,協會憑借此契約而獲得的那部分自治權可以稱之為純正自治權。盧梭說“正如自然賦予了每個人以支配自己的各部分肢體的絕對權利一樣,社會公約也賦予了政治體以支配它的各個成員的絕對權利”[12]。在屬于大陸法系的我國,在體育自治權中純正自治權的比重還較少。而在英美法系國家,因為對體育行業協會的管理屬于公司制,依據《公司法》實行“追懲制度”,即行業協會的行為必須依照成立之初所定章程行事,章程是行業協會存在的法律基礎。章程也是在協會成立時全體成員通過代表大會所定之約定,它產生于內部民主程序機制并能得到會員的共同遵守,所以其具有高度的純正自治。
我國單項體育協會的章程內容主要依據的是法律規定,反映的是全國人民的要求,協會內部成員的話語權較弱,來自他們的共同約定較少反映在章程里面。因此目前我國的體育自治主要是依法自治,相應地這種治理更多地呈現出準行政管理性。另外,章程是由會員代表大會通過或修改,然而從目前各全國單項體育協會的會員代表大會的代表資格來看,只能是來自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各全國性行業系統體育協會、中國人民解放軍體育運動組織的相關負責人,并且各會員協會只有一票投票權,俱樂部代表只能列席會議。這種會員代表大會不能代表單項體育協會的整體意志。
我國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居于政府與同行從業人員之間,對上承擔法律與政府委托的部分職能,對下又要代表行業利益。依據行業自治權的來源看,其權力的憲政性質既有行業協會代表政府對其成員實行的公共事務管理又有內部私權的純正自治。依據《體育法》與《反興奮劑條例》,作為體育行業公共事務管理機關的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必然享有一定的公共事務管理權力。對于公共事務管理權來講,必須來自法律的明文規定,法律沒有授權的不得為之,法律禁止的更不得為之;對于私權利而言,凡法律不禁止的即為自由。我國單項體育協會既行使本項目范圍之內的公共事務管理(在我國,政府仍然是體育公共行政的主體,這種事務管理相對于國家體育總局對體育行業的宏觀、全局管理來說,主要是承擔微觀方面的具體事務管理)也行使協會成員約定所界定的具體內部事務。
依據《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體育法》與《反興奮劑條例》等體育行業法律法規和單項運動規則,全國單項體育協會承擔的具體事務有:
(一)通過會員代表大會制定本協會的自治規章。規定名稱、宗旨、職能;住所;會員資格、入退會手續、權力與義務;內部組織機構及其職能;領導人的產生辦法、任期、職權;會費與財務管理等。制定本行業職業道德規范:包括協會管理人員、運動員、裁判員、教練員、其他工作人員等。制定本行業標準或準則:各業務人員等級標準、場地器材標準等。
(二)許可批準權與日常管理。對各類國家隊的成立批準與管理;運動員注冊審批與管理;教練員、裁判員業務資格的審批與管理;場地器材合格審批與管理;訓練基地的審批與管理;優勢項目試點地區審批與管理等。
(三)本行業發展規劃與政策。根據國家體育發展的總體部署與要求,制定本單項的近期發展計劃,對于國家隊的成績、本項目的開展與擴大、青少年的基礎培養等全方面做出合理安排。
(四)各級競賽管理與興奮劑處罰事務。依據《體育法》與《反興奮劑條例》組織全國性的競賽,并對本單項運動員在賽外與賽內進行興奮劑檢測與處理。
(五)違規違紀處理事務。對內部成員的有關業務行為進行紀律處分或紀律處罰[13]。
(六)解決內部糾紛。
從以上分析可見,“長春亞泰足球俱樂部及其教練員、球員訴中國足球協會”案與“廣東鳳鋁籃球俱樂部訴中國籃球協會”案中中國足球協會與中國籃球協會行使的權力不屬于法律規定或政府委托的具體公共事務管理行為,而是內部紀律處分的純正自治行為,因此法院認定二者均不屬于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是符合法律規定的。
體育自治是體育行業范圍內局部的自我管理,因此其權力效力具有有限性。
首先,權力來源有限。全國單項體育協會在運用自治權對內部成員和事務進行管理時應當分清各種法律關系:首先,有些權力只能基于法律授權或政府委托才能行使并且也才具有效力,如對于違反《反興奮劑條例》的成員的紀律處罰,運動員的注冊管理權,行使運動競賽舉辦權,單項運動項目國家隊的組建權等。在運用這些法律法規或體育總局委托的權力時應當受到外部法律或條例的制約與調整;而來自內部的契約性權力是一種純合約性質的內部權力,不受外部法的調整。但是如果《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有規定,某些內部契約性權力由于要業務主管部門的同意或批準或得到法律的認可才具有效力,因此也就要受到外部制約。因為這些權力的行使會涉及協會成員的重大權利與義務,影響公民的主要權益,必須有法定依據才能享有與行使。其次,其他的內部紀律規治行為或對成員利益影響不大的權力可由協會內部形成,比如違反單項體育協會規約,采取批評教育、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的糾正錯誤的權力,或采取內部通報、行業曝光、道德譴責、開除會籍等維護規約的權力。這些權力的行使無需法律的認定或業務主管的委托,依據的是入會時簽訂的規約為準繩。所以在現階段,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行使體育自治權時需要分清法律規定的具體事務的“自治”與依照成員意思約定的“自治”的范圍,依照法律規定的自治的權力應當受到法律法規的監督與調整,以此來保證內部成員的合法權益。
體育自治權不僅應受法律的監督,而且還應受到治理對象的監督。上文對我國的體育自治權從實質上進行了解析,不管是依據體現基于協會成員的共同意志的契約而擁有的那部分自治權,還是依據法律規定和政府委托而獲得的自治權,其實質是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行使的對內部每個成員進行管理的權力,因此每個成員都擁有監督權。對于前者的純正自治權法律沒有作進一步的規定如何行使監督,而對于后者非純正自治權,依照法律程序,首先在協會內部的章程中應當規定會員有權申訴、參與聽證;其次可以向上一級行政機關申請行政復議,即上級行政機關也享有監督權;最后可以向外部申請仲裁或向法院提起訴訟。其實,依據《民法》與《仲裁法》的精神,對于體育純正自治權也可以通過事先約定雙方在有爭議時尋求調解或仲裁這種救濟方式,從而使純正自治權也受到監督。
其次,適用對象有限。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自治權的對象范圍只能是該協會的正式成員,并且只能是成員與該項目有關的事務范圍,如入會、訓練、比賽等有關事務等,對成員的行業性事務之外的權利義務無管轄權。另外,在處理有關行業事務中的一般性事務(純正自治事務)時,協會應當享有高度自治;而對涉及成員重要事務或權利事項時則應由國家予以規定(國家法律與體育行政機關規定為準),處理此類事務時,必須以國家規定的權力范圍為準,同時還必須賦予治理相對人以救濟程序的規定。
除此之外,各行業組織均具有局限性,它只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全國單項體育協會代表和維護的是特殊群體的公共利益,代表國家對某一單項運動實行壟斷管理。這種特殊群體的公共利益完全可能與整個社會利益或其他群體的公共利益發生矛盾,如“假球”、“賭球”等對普通觀眾體育欣賞權的侵犯、對整個社會公序良俗秩序的侵害等。當單項體育協會對外界各種利益群體的權益因遭受協會內部部分成員或協會整體的侵犯無法處理時,體育自治權也無法進行救濟,這就只能借助外部的國家司法權力來解決才具有正義性。
再次,自治權效力等級有限。在一定限度內,行政權與司法權不會介入行業協會的自治權范圍,但并不是說行業自治就是鐵板一塊。體育運動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它理應受到國家法律的規范與控制,不能因為享有體育行業自治權就將自己游離于法律之外。行政權與司法權尊重自治權但不放縱自治權。因為沒有制約的權力一定會走向異化。洛克認為,“人性有一弱點,就是要受權力的誘惑”[14]。孟德斯鳩也提出,“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變的一條經驗。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從事物的性質來說,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約束權力。”[15]也就是說,任何權力都必須接受監督與約束才能規范化。
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自治權實質上都是遵循國家法律法規的原則而將之體現在各自的章程中。“任何一個團體,為了進行正常的活動以達到各自的目的,都要有一定的規章制度,約束其成員,這就是團體的法律。”[16]其意義在于,能充分動員社會力量去規范相應的的事務。章程使全國單項體育協會與其成員在他們都熟悉的領域內對協會事務給予內行的評價,使協會負起管理成員的特殊責任,同時縮短了規范制定者與被規制者之間的距離。但由于協會章程僅代表社會整體中一部分人的意志,所以其效力只能在代表社會整體意志的法律規范之下,即協會自治章程必須符合國家法律的規定,以國家法律為基礎作出在本協會內部適用的執行性規定,不得與國家法律相抵觸、相違背,否則即為非法。
然而,在我國目前的體育自治原則適用中,因為“中立救濟”這種法律機制的缺失(體育仲裁機構缺位、全國單項體育行業協會的法律主體地位模糊),自治權不能得到制約與監控,所以體育自治權惡性膨脹,因此,體育自治對象的合法權益遭受侵犯卻無法得到有效救濟,這是造成我國競技體育領域混亂的根本原因。
體育自治原則是全國單項體育協會進行自我管理、自我約束、自我發展的規范準則。我國現行的體育管理體制與法制環境賦予了體育行業自治權的三處淵源:法律規定、行政授權、行業成員約定。由于行業成員約定這種形式僅起到較小作用,因此決定了我國單項體育協會在很多管理事務中具有準行政法主體地位。從體育自治的主體性質、體育自治的事務范圍與體育自治權的來源看,目前我國的體育自治權的法律性質實質上很大部分是公共事務管理權(自治依據更多的是法律規定與政府委托,純正自治權僅占極少部分)。因此,為保障自治相對人的合法權益,應當仔細審視與分析體育行業自治權的法律淵源,在現階段的法律背景下,將體育自治納入國家的法治軌道,依法管理,依法治體,如此才能實現整個體育行業的公平與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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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Principles of Sports Autonomy
PENG Xin
(Dept.of PE,Sichuan Institute of Foreign Language,Chongqing 400031,China)
Sports autonomy in essence belongs to trade association autonomy.At present,sports autonomy principles are sufficiently embodied in the theoretical study and practices of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ingle sports.According to formation path of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ingle sports and its infrastructure as well as its relationship with General Administration of Sport in China,this paper analyzed its social and legal statu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ought to be"and then expounded the defects that it has in practicing sports autonomy principles.First,unable to distinguish the legal natures of autonomy power from its different sources,thus blurring sports legal relations of all kinds in dealing with autonomy affairs.Second,applies autonomy power of different legal natures as pure autonomy power,and views different sports legal relations as business management relations of sports skills,with the result that the inner autonomy of power loses supervise from the outer administrative and judicial power.Based on the above analysis,this paper puts forward some suggestions for improvement and law-making.
sports autonomy;autonomy power;trade association;effects of autonomy
G 80-05
A
1005-0000(2010)06-0497-05
2010-04-03;
2010-10-20;錄用日期:2010-10-25
彭 昕(1972-),男,重慶市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為體育法學、刑事法學。
四川外語學院體育部,重慶4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