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英
古今中外誕生了無數的歌頌愛情的名詩著作,不少至今仍在流傳,使得這個永恒的主題在歷史的長廊里不斷地回響,展現愛情的無窮魅力。伊麗莎白·巴雷特·布朗寧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更如一枝奇葩,它的瑰麗和芬芳久駐文壇。本文將試分析勃朗寧夫人詩作的最大特點——使用隱喻來勾畫一段段的感情經歷,使得她的抒情和傳情目的達到最好的效果。
詩性隱喻是高度原創性的隱喻。一般情況下,隱喻常使用與喻源聯系的一組特征來描寫本體。但在詩性隱喻中,我們可以看到兩個不同的義域,或兩個不相像的事物結合在一起,以至于思想上發現了原先未預料的關系。也就是說,兩件事物之間的不一致性反而促成了隱喻的表達。因為詩性隱喻的創作本身就是作者對世界認知的過程,而它不是膚淺的,所以在各種看似“不可能”的喻源和本體的結合中產生了“詩意”。另一方面,對詩性隱喻的解讀也成為一個開放式的過程,讀者對原創、新穎的詩性隱喻的解讀也是一個認知的過程。從巴雷特的十四行詩中,我們將看到她非常依賴隱喻,通過隱喻把思想情感轉換為一個個視覺的、聽覺的意象,喚起讀者對愛情豐富的想象、嶄新的認識和深度的體驗。
巴雷特從小受過良好教育,但她身體比較虛弱,在十五歲時不幸騎馬跌損了脊椎,從此,下肢癱瘓達24年。母親的離世和她最喜愛的弟弟愛德華溺水身亡使她深受打擊,以致她的健康就永遠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在未來的五年里她幾乎沒有離開過臥室,成了殘疾的隱士。直到她39歲那年,結識了詩人羅伯特·勃朗寧,她那充滿著哀怨的生命從此打開了新的一頁。女詩人因著羅伯特·勃朗寧的愛而煥發出火山噴發般的熱情,又如虹彩橫空一般絢爛的不朽詩章。直到今天這些詩篇讀來依然是活潑動人,字里行間詩人的真情躍然紙上,讀者仿佛可以一再與她面對面,一同感知愛情世界的種種。
隱喻探索著人類所居住的世界,聯系著萬事萬物的奧秘。勃朗寧夫人用隱喻的詩歌描繪了令人向往又捉摸不透的情感世界,所以,對其詩性隱喻的理解就是一個認知過程。在下面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巴雷特如何以她獨特敏銳的洞察力,大膽而富有創意地使用帶有各種意象的隱喻,啟迪讀者更深邃、更豐富的思想和情感。
當羅伯特向巴雷特發出求愛的信息后,她的心中滿是懷疑、猶豫和掙扎,因為兩人實在有太多的差距和不同。巴雷特比羅伯特長六歲,一個虛弱殘疾,悲觀灰暗,另一個卻是精力旺盛,熱情洋溢。無論年齡個性、社會地位、人生閱歷,他們之間的差距可謂不可逾越,不宜成為伴侶。
巴雷特在第三篇通過“天使”、“流浪歌手”和“上帝的恩寵”的隱喻來強調這種不容否認的差異,以說服羅伯特打消他的求愛。“我們的兩個守護天使,在交臂間翅羽相撞時,詫異地看著對方”。巴雷特把兩個人的靈魂用天使——這種高于人的存在的生靈——來擬人化地強調和確認兩人差距的客觀事實。接著,作者以描繪勃朗寧在宮廷中高貴的氣質,令眾人羨慕景仰為背景,轉而自比為一個“窮困疲憊的流浪歌手,只在黑夜里依著柏樹吟唱”。宮廷的輝煌璀璨與黑夜的黯淡落寞,人間的尊貴首席樂師與一個世上籍籍無名、自生自滅的流浪歌手形成強烈反差。下一句更把他們的差異引向本質,
“圣油涂抹在你的前額,而我的頭上卻只有露珠”。圣油涂于前額是使人尊貴、圣化的宗教儀式,古代只有祭司、先知和君王就職才能受圣油。羅伯特傲人的地位和成就好像證明他受到上帝特別的恩寵,可以列在尊貴人中;而作者的前額只有露珠,露珠是黑夜中產生的,表明她是多么寒微冷清。
這種天壤之別可以繼續在第四篇中“心門”的隱喻中看到。她把心喻為屋子,而門就顯明這間屋子的狀態。“寒酸”,“破落”,“蝙蝠和夜梟在屋梁上做巢”,“蟋蟀啾啾應和你的曼陀鈴”——滿目的蕭條、幽黑、沉重,甚至死亡的氣息都能看到、聽到、感受得到,這里只有“低泣的悲吟”。相反,勃朗寧的愛情是如此慷慨,求愛是如此熱烈,就像他用曼陀鈴彈奏的華麗樂音“輝煌地堆積”在巴雷特的心門前。
巴雷特以傾吐哀怨的情懷拒絕羅伯特的求愛。在第五首詩中,她用到了希臘悲劇中希臘公主厄勒克特拉(Electra)捧起她弟弟歐瑞斯提茲(Orestes)的骨灰壇的典故,將骨灰壇比喻自己死寂枯干的心靈,令人觸目驚心。作者把自己的心像希臘公主捧起的骨灰壇一樣——放在她的愛人面前,“把灰燼倒在你的腳邊”。她要愛人看這灰燼——內心多年的悲哀——“看看吧,這么多悲哀堆積在我的心頭”。她接著描寫道“慘白的灰燼里仍然閃動著不羈的暗紅”,這里隱約閃動的紅色則指向她內心尚存的一絲盼望、對生機的渴望和不甘放棄愛的心情。她繼續發揮這個比喻:如果羅伯特把它們踩滅,感情就此結束,結果也許會更好;但若他仍然堅持愛她,只怕復燃的火焰會燒毀他的頭發,即使他頭上佩戴的桂冠也不能阻擋火勢。桂冠代表了世上地位、成功、榮譽。詩人猜測她死寂的心靈是無法回饋羅伯特的愛情的,即使相愛,這種不能達到正常的愛情只會消磨掉他所有的精神,即使他是王室矚目的人物,有驕人的成就。雖然詩人認為自己注定是失敗的,但勃朗寧依然堅持每個星期去看望巴雷特一次,每一次還帶去鮮艷的玫瑰。
詩性話語的表達力超越了一般的話語,通過隱喻作者塑造了一個個意象鮮明的對比,成功地將兩人的差距表達出來,構成極大的張力,這也為他們以后的感情發展提供了極大的空間,使在種種“不可能”中誕生的愛情引人入勝。
隱喻的手法使兩人的距離顯得分外突出,詩人的拒絕似乎順理成章。但第十篇中作者在巧妙地用兩組隱喻以示雙方差異的同時,也禁不住流露出她難藏的愛意?!盎鹧媸遣鷻C,讓廟堂或柴堆燃燒,一樣的亮光從火苗里跳出,無論燒的是香柏木還是茅草垛——而愛情就是這火焰。”作者自比為卑賤低微的柴堆和茅草垛,而將羅伯特比作尊貴高大的殿宇和香柏木。這時巴雷特的心門已經向愛打開,所以此處隱喻的重點不再是兩人的不同,卻轉而強調它們被愛情的火焰點著后都會一樣地燃燒,發出一樣的亮光。多么出奇的構思!作者用這幅隱喻的圖畫來向羅伯特勇敢地發出愛的回應。巴雷特經歷了180度的轉變,從懷疑到堅定,從黑暗到光明,憂郁被熱愛所代替,她開始站在一個全新的立場上!
從畏縮到走出自己、投向愛的懷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過去的悲哀無助,死亡陰影的籠罩需要不斷地沖破,巴雷特掙扎、奮斗和努力著。第15首中,她向羅伯特發出求助,并以堅定的決心展望共沐愛河的那一天。開頭作者請求羅伯特的寬恕,因為自己常常陷入過去的樣子,以致對愛人也是哀愁和冷漠的態度。接著,她自擬為一只“嵌在水晶中的蜜蜂”,“悲哀把我牢牢封存在愛的密咒里,在外面空氣間展翅便成為最不可能的夢想,屢試屢敗”。遭遇長期的下肢癱瘓和心靈創傷的巴雷特好像被禁閉的蜜蜂難以展翅飛翔一
樣,她不能自如地去實現人生的夢想。詩人用隱喻把自己無助的境地描寫得令人信服又使人生發憐愛之心。類似的例子還可以在第35首中讀到,當詩人對羅伯特仍然愛與哀愁交織時,她最后請求對方張大他的心懷,“快把你淋濕的小鴿子放進來”。這個“淋濕的小鴿子”的隱喻著實是一記妙筆,鴿子是那么純潔溫順,淋濕后它非常需要一個可以歇腳??康陌踩胤?烘托出在征服悲哀過程中的巴雷特可愛迷人,又有幾分俏皮。
不知不覺地,在愛和被愛中,巴雷特經歷著奇跡般的醫治。首先,她多年來心靈的壓抑和捆鎖被打開。第21篇中,作者用“布谷鳥”、“繁星”、“鮮花”的比喻來要求羅伯特更多地愛她。這樣,她才不再“蜷縮在濃密的黑暗中”,就像“若沒有布谷鳥的聲聲鳴啾,初春絕不會把新綠染遍山丘曠野、密林幽谷”。對愛的渴慕使巴雷特奔放地寫出“誰會嫌棄點點繁星,即使每一顆都在夜空中閃爍不已”;“誰會厭煩朵朵鮮花,即使每一株都在歲月中怒放不息”。充滿生氣的大自然是一聲聲布谷鳥的鳴啼,朵朵鮮花和點點繁星的裝飾而成的,它們多得不計其數,卻不會讓人覺得多余。照樣,作者用這么美麗的隱喻來召喚愛人多多地愛她——更多地說“我愛你”。愛的奇跡很快就發生了:被癱瘓禁錮了24年之后,巴雷特開始離開她蜷縮了多年的屋子,漸漸可以在攙扶下自己下樓,甚至走在大街上!障礙消失了,巴雷特終于答應了勃朗寧的求愛!
愛情不斷地激發著作者的詩情畫意,她的想象力更加自由地馳騁在天地之間,使她在親密的相愛中不斷譜寫著新的篇章。第24篇中,巴雷特帶愛人遠離世俗的爭斗喧囂,兩人緊緊相依,好像兩株純潔的百合:“我們生命的百合依舊那么素潔,獨靠天國降下的不再稀少的甘露,它們的根供養著花朵,在山上婷婷生發,超出世人的攀折?!彼麄兊膼矍榕c世俗無關,只因相同的生命而起。雖然他們的結合遭到強權父親的激烈反對,但他們共同追求真善美的人生志趣,共具的才華橫溢的詩人氣質,使他們的愛情有著牢不可破的聯結和欣欣向榮的生命力,享受合而為一、超凡脫俗的境界。
這種愛強烈卻不是占有的愛。在第29篇里,詩人用“藤蔓和樹”的隱喻來抒發自己對愛人的思戀,富有生機和情趣?!拔蚁肽?我的思戀纏繞著你抽條發芽,就像任性的藤蔓攀援著樹木”。但是當瞬間藤蔓的葉片遮滿了枝干后,詩人又轉而強調不要讓自己的思戀阻遏了他的成長,掩蓋了他的豐姿。為了使愛人能成為一棵真正強壯的樹,她鼓勵他掙脫出赤裸的樹干,甚至她樂意被“甩下”、“重重摔落”而“汁液四濺”。她全然地以他為樂,深深的思戀使她覺得“因為看著你,聽著你,在你的樹蔭里呼吸著新空氣,沉浸在這深深的歡樂中,我不再思念你——我和你是如此貼近”。
在巴雷特和勃朗寧還未謀面前,他們常常書信往來以抒發心中的共鳴,交流對詩歌藝術的執著追求,傾吐彼此的愛慕。他們的愛情深深根植于遠離世俗打擾的藝術和純真的心靈中,仿佛共同地耕耘呵護著一個園子。如同詩人在最后一篇中講到羅伯特曾在某個夏天每天為她從園中采來鮮花,這些花朵直到冬天依然生長在一個密閉的屋內。原來作者把自己的心比作密閉的屋,她把羅伯特送花的情誼都珍藏在心中,使它們化為永開不敗的“純真的思想”之花。于是,巴雷特邀請愛人常到這塊心田來采擷“玫瑰”和“常春藤”,同時,這片苗圃里“滿是雜草和悔恨”,需要羅伯特“來耕耘”,好讓它們免于枯萎,艷色長在。
勃朗寧夫人不愧是一位隱喻大師,她原創又新穎的隱喻至今讀來仍令人覺得清新而扣人心弦,進發的想象力游走在行行詩句間,所孕育出的隱喻好像一個個出其不意的美果,令讀者一次次地品嘗與作者交流的盛宴,大大增加了互動性和詩歌的娛樂性。詩性隱喻讓《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具有鮮明獨特的“布朗寧夫人”風格,使作品被賦予生命力,她傳奇般的愛情故事千古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