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追憶
——紀念抗美援朝戰爭六十周年

相 銘 （口述）、曹晉杰 （整理）

往事追憶
——紀念抗美援朝戰爭六十周年

文 相 銘 （口述）、曹晉杰 （整理）

2010年10月25日，是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60周年紀念日。20年前，經國務院批準，我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英模代表團成員，曾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40周年紀念活動。我們是10月22日上午10點，從北京坐三叉戟飛機啟程的，11點多就到達平壤。朝鮮人民武裝部 （即國防部）副部長金光鎮大將、朝鮮人民軍副總參謀長全在善上將在機場迎接我們。當天下午，我們代表團一行七人 （另有工作人員二人），在全在善上將的陪同下，參觀了風格獨特的五·一體育場、主體塔等地方，晚上又參加了全在善上將舉辦的歡迎宴會。23日參觀了西海水閘、萬景臺金日成故居和空軍、地鐵，出席了朝鮮人民軍空軍副司令員林鎮基少將主持的電影招待會。晚上朝鮮人民武裝部部長吳振宇次帥、朝鮮人民軍總參謀長崔光大將接見并宴請代表團全體成員。

10月24日上午，我們參觀坐落在平壤市西城區普通江畔的“祖國解放戰爭勝利紀念館”，并同朝鮮戰斗英雄座談交流經驗。這個紀念館在世界上是一流的，許多場景都是電動的。當我看到當年戰斗的場面時，我的心境立刻被帶回青年時代，一種親臨戰場的感覺油然而生。在參觀志愿軍廳時，我見到了我的戰友——登高英雄楊連弟的照片和他的事跡介紹，面對著楊連弟的遺像，我含著眼淚說： “老戰友，您還記得1951年我們一同回國參加國慶觀禮吧，那次我代表志愿軍向朱德總司令獻旗，重返朝鮮前線時，你約我勝利后再見，可沒幾天，你就在清川江大橋英勇犧牲了。在40年后的勝利的今天，沒想到我能用朝鮮人民的鮮花獻給你，表達我對你的深切懷念和哀思。”我獻上鮮花，深深地三鞠躬。我的這一舉動引起了朝鮮中央電視臺記者的注意，錄像機對準了我。接下來的一件事使我大為驚訝和萬分激動，那就是：沒想到這里竟也有我愛人王興紀的照片和事跡。

王興紀是1950年10月赴朝作戰的，當時他是五十九師一七七團二營政治教導員。11月，他所在的二營接到命令，要他們插到柳潭里的西興里三里多長的弧形陣地上，以切斷敵軍的聯系，配合兄弟部隊殲滅柳潭里的敵人。他接受任務后，在沒有棉帽、沒有棉鞋、沒有糧食的情況下，冒著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帶領五連指戰員日夜兼程搶先趕到敵人必須經過的一座小山頭。美國王牌軍海軍陸一師一部分，為了援救柳潭里的敵人，拼命地向他們撲過來。美軍用十幾架飛機，七八輛坦克和數十門大炮，向他們連續轟擊了一個多小時，平均每2公尺就是一個彈坑，使白雪覆蓋的山頭變成了黑山頭，接著敵人分三路向他們沖上來。王興紀高喊： “同志們，堅決把敵人打下去！”在他的帶領下，戰士們反沖鋒時，一顆炮彈在他身邊落下，把他震倒了，當他醒來時，身邊的通訊員已光榮犧牲。他迅速爬起來，繼續高喊： “同志們，為祖國爭光，為朝鮮人民報仇，為戰友雪恨，跟我沖啊！”話音未落，戰士們就像猛虎似地跳出戰壕，一口氣把敵人趕下山頭。這一天，他們打退了敵人7次大規模的攻擊，殲滅了美軍100多人，活捉5人，擊毀敵軍4輛汽車，2輛坦克。就這樣，他們在西興里這個弧形陣地上堅持了7天7夜，沒有飯吃，他們利用戰斗間隙，到山下老鄉地里挖些凍土豆和雪塊充饑，沒有防寒設備，戰士們便在戰壕里來回走動。王興紀的腳趾凍爛了，團參謀長送給他一雙棉鞋，當他看到通訊員的腳凍得比他還厲害時，立即把棉鞋送給了通訊員。可是通訊員犧牲了，沒舍得穿的棉鞋還掛在挎包上，戰友們還是給他穿起埋在陣地上。在戰斗最激烈的日子里，王興紀白天指揮戰斗，晚上開會，還趁黑到陣地各處督促部隊加修工事，連續三天三夜沒合眼。這次戰役勝利結束后，王興紀率領的五連被評為集體一等功，王興紀被評為中國人民志愿軍一級工作模范、特等功臣。獲得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三級國旗勛章，還被譽為 “英雄政治教導員”、 “政治工作的一面光輝旗幟”。

座談會開始了，我們代表團團長耀先中將 （北京軍區副司令員兼北京空軍司令員，他是志愿軍一等功臣，二級工作模范）講了個開場白，緊接著朝鮮中央電視臺記者便將話筒對著我，要我講話。可把我難死了，我毫無思想準備，只好就說 “我比起朝鮮戰斗英雄，比起我們一起來的戰友都相差得很遠。我丈夫王興紀，他在長津湖狙擊戰堅持7天7夜，打退美李軍十幾次進攻，他帶領的那個連立了一等功，給他授了特等功臣和一級工作模范，可惜的是他已離開了人世，沒能看到今日朝鮮偉大的建設。”這時，全在善上將補充說： “那次戰斗很艱苦，好多同志把耳朵都凍掉了，在沒有吃的，沒有水喝，彈藥也很少的情況下，他們打死美國王牌軍400多人，對二次戰役勝利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陪同我們的女翻譯陳亦玉上校 （國防部外事局參謀）在我耳邊說，你還是先說說你自己，別跑題。我又簡單地介紹了我自己，我說：我是志愿軍鐵道兵團第二師醫院的，我們部隊的任務是保證軍用物資及時送往前線。那時，我們醫院住在通往前線的鐵路三角要道。有一天夜晚，兩名特務在積雪的屋頂上放火，給敵機指引轟炸目標，正好我從師部開會回來，被我發現，奮不顧身地撲向特務，特務用刀砍我，我還是死死地抓住特務的一條腿，終因流血過多，昏了過去，等我醒來，戰友告訴我，特務抓住了。就在這一天夜里，30多架B—29型美國轟炸機前來空襲，由于特務放火受阻，找不到轟炸目標，把帶來的炸彈和定時炸彈，投到我們駐地后面的荒崗上。長興里的老鄉都說我救了他們的性命和家園。1952年，我作為志愿軍首席代表 （團長）參加了平壤召開的 “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紀念大會。當時，參加會議的有8個國家的婦女，內容是抗議美帝國主義在朝鮮使用細菌武器。我覺得在中國共產黨和朝鮮勞動黨的領導下，我們中朝兩國婦女真正獲得了男女平等的地位。我講到這里，電視臺的記者放下話筒，使勁為我鼓掌。

散會后，全在善上將和所有與會人員陪我去志愿軍廳，在王興紀生平事跡陳列前拍了照片。電視臺記者又讓我講話，我說：“我回去后，要告訴子女們，他們的爸爸血沒有白流，他的名字永遠留在朝鮮人民的心中。讓我們中朝兩國人民用鮮血凝成的友誼永存。”我還說： “我來朝鮮，實現了我終身大愿，死也無憾了。可是，我不想死，我要爭取活到80歲，看到中朝兩個社會主義國家更美好的未來。”

全在善上將接過話筒說：“金日成主席說，60歲還算年輕，90歲才算老年，你活80歲太少了，要活到100歲才對。”我忙接過話筒說： “謝謝。”

24日上午，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副主席李仲玉給我們授勛，授勛儀式在平壤錦繡山議事堂舉行，我獲得了朝鮮二級自由獨立勛章和證書，是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主席金日成簽署的。授勛以后，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政府在 “二八”文化館舉行中央報告大會，隆重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參戰40周年。因為我有雙重身份，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英雄妻子，所以我被請上主席臺就座。

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40周年紀念日，金日成主席在平壤錦繡山議事堂大廳舉行盛大宴會。宴會前，金日成主席接見我們，同時被接見的還有李鐵映率領的中國黨政代表團和中國人民友好代表團。金日成那年78歲，精神很好，和我們一一握手，由翻譯為每人作介紹。輪到我，我緊緊握著金日成主席的手，翻譯介紹說： “這位是相銘同志，原來是志愿軍鐵道兵團二師醫院的政治指導員，立過功，現在是江蘇省鹽城市計劃生育委員會副主任，已離休。”金日成主席笑著點點頭。接見過后，是合影留念。晚宴時，我坐在第二桌，靠近主桌，我聽金日成主席說：“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中華兒女來支援我們，好多同志犧牲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后來，李鐵映舉行答謝宴會，我們也參加了。按慣例，金日成主席一般都不出席答謝宴會，而這次因為有志愿軍代表團，所以破例地來了，他顯得那么高興。

在朝鮮的一個星期，是終身難忘的，到處都有俯首可拾的記憶，到處都是血肉相連的情誼。10月29日，我們和朝鮮戰友們揮淚話別，吳振宇次帥親自到機場送行。當飛機騰空而起時，我的思緒就像那鴨綠江的波濤一樣翻滾，不由使我想起一起戰斗犧牲的同志們。為了正義、和平和幸福，我們師長當年帶領我們就戰斗在這塊土地上。好多中華兒女用生命換取了朝鮮今天的勝利，當年的平壤又建成為新興的現代化城市。我這個幸存者看到了這一切，實現了烈士們的遺愿。我告別了埋著成千上萬個優秀中華兒女尸骨的三千里江山，回到北京機場，又看到了我國首都的偉大建設，我深深感到這勝利是來之不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