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習慣性地睡到很晚,卻被一陣推門聲吵醒。我很是惱火地起身,想看看是哪位不速之客攪擾了我的美夢。透過門上的貓眼窺探,我只能呆在原地。
是父親。
他一下一下用力推著鐵門,我開始計數,整整15下。他剛想轉身離去,卻不放心又推了兩下,補了兩腳。然后父親的皮鞋與樓梯摩擦的聲音才在臺階上響起。當這樣的聲音漸漸遠去即將消失時又戛然而止。接著又是一陣由遠及近的上樓聲,如同一個彈跳的滑音婉轉而來。父親的臉龐又一次出現在貓眼中,隨之而來的是又一陣乒乒乓乓的關門聲。一個簡單的關門動作卻整整持續了12分鐘。父親的強迫癥越來越嚴重了。
父親是個會計,整日與天文數字相伴,做著加減乘除的游戲,一旦弄錯,要承擔的責任不言而喻。久而久之,強迫癥這種職業病纏上了父親。從剛開始的他一分鐘可以鎖兩扇門到現在的10分鐘也鎖不了一扇門,變化只是在短短幾年間發生。我咨詢過心理醫生,醫生的回答很簡單——如果惡化會成為抑郁癥。
我開始憎恨以前的自己。那個在父親好不容易把門鎖好后一面嘲笑他,一面騙他們還是留著一條縫的自己;那個總是開玩笑說要把父親扔到海里喂鯊魚的自己;那個坐在自行車后座,看著父親氣喘吁吁的樣子還拍手尖叫的自己。這樣的記憶猶如播種在心中的荊棘,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齊齊地長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的痛楚。小時候總是覺得漫畫里的人物滿頭銀發的樣子很是帥氣,因此總是希望父親也可以擁有一頭銀發。然而,當現在看到父親的鬢角幾乎全白的時候,剩下的就只有心疼了。
記憶中的父親是30多歲模樣,前額沒有皺紋,沒有一絲銀發,有的是健朗的身子骨在太陽下奔跑,有的是爽朗的笑聲穿透天空。多么希望父親能永遠像相機定格的一瞬間那樣,不會老去。
都說父愛恩重如山,是一種沉穩的愛,靜默中透出張力。而我感覺父親的愛是鮮明而細膩的,和母愛一樣流淌,其中摻雜著一絲理性。過去我一直很委屈,覺得父親是把我當出氣筒來發泄情緒,現在才漸漸明白這是恨鐵不成鋼的表現。
某天父親問我未來的路打算怎么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會一直往上讀,大學畢業后讀碩士甚至博士,然后就看見父親欣慰而堅定的眼神:“你只要能堅持,我一定會一直供你,就算賣血我也愿意。”這不是父親許下的第一個承諾,卻是讓我最震撼的一個承諾。
忽然想起母親常對我說起的我剛出生那會兒的事。我出生在1月,正值隆冬時節,我出生那天江南降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我出生后,母親奶水不足,這可忙壞了父親。當時家離醫院至少有幾公里,父親得每天在家將熱氣騰騰的牛奶灌進奶瓶,然后護在胸前,騎著自行車在雪地中艱難地穿梭,爭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保證給我喝的牛奶依然是熱的。高難度的動作在我出生的一周里每天都在重復。每每母親講述這段往事時,父親總是在一旁樂呵呵地笑,似乎這只是茶余飯后供人消遣的笑話。然而我懂,我知道其中的艱辛,以及那些勇敢和愛。
總以為自己很獨立,不需要依賴父母,不會對父母有眷戀之情。然而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我是多么離不開父母——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我懼怕死亡,并且相信生與死是世間最遙遠的距離。我總會一遍遍地想象父母遠離的場景,然后就開始感到徹骨的寒冷。我需要這樣的練習,以免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扎進無盡的悲哀中。
畢竟,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
龍應臺稱,所謂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只不過是目送與被目送的關系。今生今世的緣分就是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然而我不想只當一個被目送者。多么希望可以一直攙扶著父親,陪他看花開花落、細水長流。
歲月終將老去,我會一直帶著那些父親鐫刻在身上的愛,勇敢地向前走,偶爾回頭看看父親一直剛強的背影。那些愛,那些記憶,是生命中的光點,足以照亮我整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