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一企業老板獄中透露送人情名單

　　在一份辯護詞中，孫成章及其代理律師曹亦農詳細羅列了送人情給湖北省機關單位領導、洪湖市領導和相關部門的紅包、禮品，并將此送情明細提交給法院。
　　
　　2月14日，虎年大年初一。
　　已經在湖北省江北監獄服刑近八年的孫成章只做了一件事，埋頭寫下長達12頁的控訴狀。
　　孫成章入獄前是湖北省洪湖市洪江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2003年4月29日，洪湖市人民法院出具“洪刑初字第23號”刑事判決書，判決孫成章犯貪污罪，處有期徒刑13年。
　　孫成章對此不服，一再主張其屬于私營企業家，不構成貪污罪的主體；同時聲稱判決中所涉貪污款項系他向有關政府部門的“公關費用”，并沒有流入私人腰包。
　　為此，孫成章在過去數年中，一再向洪湖市、荊州市以及湖北省人民檢察院進行申訴，堅稱自己冤枉，但始終無果。
　　
　　三份起訴書
　　
　　在2000年以前，孫成章在湖北洪湖市“紅極一時’’。
　　1981年，年僅31歲的孫成章出任當時的洪湖縣水泥廠廠長；此后于1988年將該廠注冊為洪江集團公司。
　　據現任洪江集團工會主席的周家志介紹，當時的洪湖水泥廠和該縣殯儀館、磷肥廠一起是全縣三個賺錢的“高煙囪”。其中，尤以洪湖水泥廠“效益最好、職工工資最高”為人所稱羨。孫成章由此也成為洪湖市，乃至湖北省遠近聞名的企業家，甚至于1987年獲得“湖北省勞動模范”榮譽稱號。
　　但孫成章的風光在2000年戛然而止。
　　據原洪江集團財務主管余冰洋介紹，其時洪湖市在全市推動企業改制，但并不順利，“遭到很大抵制”。“老孫(孫成章)一開始是支持改制的。”余冰洋稱，在市里的改制工作隊進駐洪江集團后，雙方的矛盾才爆發。
　　余冰洋稱，先是工作隊指責孫成章不配合，威脅要查賬。“這惹惱了老孫。”余冰洋說，孫成章告訴工作隊要查也只能讓審計局來查。
　　就在改制進行中的2000年10月8日，孫成章被叫去談話，隨即被洪湖市紀委“雙規”。被“雙規’近三個月后，孫成章于2000年12月29日被刑事拘留，并于2001年1月12日被執行逮捕。
　　有關孫成章一案的司法程序由此啟動。在接下來的兩年中圍繞此案，一共出現了三份起訴書、兩份判決書以及兩份裁定書。
　　2002年1月27日，在孫成章被執行逮捕整整一年以后，荊州市人民檢察院向荊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在這份“荊檢刑起字[2002]第12號”起訴書中，檢方認定被告人孫成章利用其職務之便，貪污公款27萬余元，違反國家規定私分國有資產49萬余元，“構成貪污罪、私分國有資產罪”。之后，此案于當年3月29日在洪湖市開庭。
　　半年以后，2002年7月2日，洪湖市人民檢察院出具“洪檢刑訴字[2002]第37號”起訴書，同樣以“貪污罪、私分國有資產罪”向洪湖市人民法院提出公訴，并于8月12日開庭。
　　一個多月后的9月29日，孫成章收到了第一份由洪湖市人民法院出具的刑事判決書。在這份“(2002)洪刑初字第60號”的判決書中，認定孫成章犯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12年。
　　孫成章對此不服，提起上訴，并質疑其遭受了超期羈押。2003年1月15日，荊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下達“(2002)荊中刑終字第141號”刑事裁定書，認為孫成章所涉貪污款項存在“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裁定撤銷洪湖市法院2002年出具的第60號刑事判決，并將此案發回洪湖市人民法院重審。
　　然而意外的是，僅僅兩個月后的4月3日，尚處在重審階段的孫成章竟第三次收到了洪湖市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在這份“洪檢刑訴字[2003]第13號”起訴書中，孫成章再一次被以貪污罪提起公訴，只不過貪污公款數額由此前的27萬余元變成了19萬余元。
　　這一做法遭到了孫成章的強烈質疑。其自我辯護稱，同一案件竟然有三份起訴書，“程序嚴重違法”。孫成章的辯護律師曹亦農也在其辯護意見中認定洪湖市人民檢察院的第三次起訴“系違法起訴”，認為重審期間洪湖市檢察院撤訴并重新起訴的行為“屬于對被告人變相超期羈押即非法拘禁行為”。
　　不久，這年4月29日洪湖市人民法院就此案作出刑事判決。在這份“(2003)洪刑初字第23號”判決書中，孫成章再一次被判貪污罪成立，只不過徒刑增至了13年。
　　孫成章依然不服，又一次上訴。荊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就此于2003年8月12日再次作出刑事裁定書，認定孫成章構成貪污罪主體，“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此后的8年間，已經在監獄開始服刑的孫成章繼續進行申訴，每年堅持向荊州市、湖北省司法部門寫信，要求再審，但——被駁回。
　　
　　認為自己是私企老板
　　
　　孫成章反復申訴的核心理由之一是他只不過是一私企老板，與貪污無涉。
　　孫成章堅稱，其洪江集團公司并非國有公司，也沒有國有資本，因而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并不具備貪污的客體條件。他表示，“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自1981年擔任廠長至2000年末被囚，20年本公司一直沒有國家分文投入。”
　　在洪湖市人民法院出具的“(2002)洪刑初字第60號”刑事判決書中也認定，“被告人所在的湖北省洪江集團公司、湖北省洪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確有部分資本屬非國有性質，故只能認定為非國有公司。”
　　更為重要的是，孫成章始終認為自己不過是一位“私營企業家”，不是國家機關工人員，根本不具備有關法律所規定的貪污罪“主體資格要件”。
　　2009年12月31日，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向孫成章下達“駁回申訴通知書”。這份“[2009]鄂刑申字第00029號”通知書和之前幾年中的歷次判決一樣，認定孫成章構成貪污罪的主體，其主要證據有三。一是“吸收錄用干部審批表”證實孫成章于1986年11月轉為錄用干部；二是“法定代表人登記表”證實孫成章于1989年6月接受了“洪湖市經委建材工業局委派”出任公司法人；三是“洪組干(1991)154號文件”證實孫成章于1991年10月被任命為洪湖市經委副主任；“洪組干(1992)337號文件”證實孫成章于1992年10月被洪湖市委組織部任命為洪江公司經理、黨總支書記。
　　上訴理由遭到了尚在獄中的孫成章——反駁。據其聲辯稱，1986年的所謂“錄用”僅寫在紙上，與同年其獲得“湖北省勞動模范”一樣，不過是政治榮譽，“并未真正納入干部編制。”
　　此外，1989年的所謂“委派”也遭到孫成章的否認。他認為，“委派”是國有資產管理概念，縣級市經委，更不用說建材局，根本都不具有法定委派權，“沒有委派權，哪來委派書?”
　　2003年7月29日，孫成章一案的第四任辯護律師、湖北中和信律師事務所主任曹亦農在其為孫成章出具的“辯護詞”中甚至揭露，一審法院發現“法人代表登記表”中的“委派單位”與委派單位章不一致，“為了‘認定’孫成章系市經委‘委派’，制造了‘市經委建材工業局’這一新機構。”
　　就其被市委組織部任命為公司經理一事，曹亦農也認為僅僅被任命為黨總支書記部分有效，而“組織部任命企業經理，超越其職枕’，內容是無效的。
　　不過，對于曾被任命為洪湖市經委副主任一事，孫成章并不否認。孫成章說，但這不過是當年“洪湖市委鑒于本人對本市工業經濟的突出貢獻”而授予他的榮譽。孫成章就此再三聲明，他始終“未擔任實職，也未納入干部編制，也未拿過國家分文工資”。
　　對此，武漢大學教授馬克昌、李希慧，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齊文遠、副教授趙俊新在2003年出具“專家咨詢意見”，同樣認為“一紙登記表”不能認定孫成章受國有單位委派，并且即使存在委派文件，在洪江公司股東、注冊等多次發生變更后，原有委派文件也不具備可延續性，因而“孫成章不具備國家工作人員身份”。
　　
　　每年送人情約30萬元
　　
　　對于法院認定孫成章“利用擔任公司法定代表人職務之便，貪污公款及物資折款共計192200元”，孫成章也在過去的八年中始終不接受。
　　孫成章堅稱，所謂貪污款項不過是向有關部門和領導打通關系的“公關費”。在一份辯護詞中，孫成章及其代理律師曹亦農詳細羅列了送人情給湖北省機關單位領導、洪湖市領導和相關部門的紅包、禮品，并將此送情明細提交給法院。
　　涉及部門和領導從湖北省經貿委、體改委到武鋼公司、洪湖市委書記和市長，乃至市財政局的副科長，有數十人，每筆數額從5000元到1000元不等。
　　根據指認，法院調查了部分受禮人，但基本遭到了否認，之后就沒有繼續核查下去。孫成章說，該送情明細若能迅速依法查證，此案不至于久拖不決，“法院估計也是不敢查。”據此，孫成章的代理律師曹亦農在辯護詞中認為，公訴人和一審判決并無全部受禮人的證人證言，“只是部分受禮人的證言證明”孫成章未送禮而是貪污，證據明顯不足。
　　對此，在洪湖市人民法院2002年出具的“(2002)洪刑初字第60號”刑事判決書中有如此表述：既沒有擬送情計劃，且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二次公關送情……應作為貪污數額予以認定。
　　類似的表述讓孫成章感到匪夷所思，他表示沒有任何證據的“疑問句竟然成了判決的依據”。據孫成章透露，當年為了上新項目每年公司送情一般在30萬元左右，他作為法定代表人起關鍵牽頭作用。他介紹，年終送情一般是由他提出，然后各部門負責人擬計劃，報他批準簽字，再憑批條到財務科領款，并于當年春節前后具體實施，此后同公司辦公室負責人商量具體出賬方案，經他同意后再出賬。
　　孫成章表示，“因為涉及面廣、人數多、時間緊”，送情時“一般都是用洪江的信封裝好，附上本人名片，由本人進屋親送”。開庭時，孫成章要求送情明細中所涉人證到庭，但“始終沒有一人到庭參加公訴”。孫成章說，“若有一兩位證人當庭對質，否認送禮與事實不符，本人會崇敬審判公正。”
　　本刊記者就此多次聯系曹亦農進一步求證，曹亦農表示，該說的他都已經在“辯護詞”中講完了，并且聲稱“此事敏感，不是你能搞清楚的”。
　　出具專家咨詢意見的上述四位專家也認為，“有些證人承認收到孫的禮金，另一些人14185c8a3542564a89ab7ca8f11763ba予以否認，據此就認定孫成章構成貪污，其證據明顯不充分。”
　　此外，上述專家還質疑，洪湖市人民法院對孫成章所涉部分款項第一次判決認為屬于送禮，第二次判決又認為貪污，違背了“一事不再理”的原則。
　　
　　原企業被賤賣
　　
　　2001年，在孫成章入獄后，洪湖市有關方面將洪江公司以不足80萬元賣給了某個體戶。但據孫成章介紹，其時洪江集團凈資產已經由當初的110萬元上升到了3807萬元。
　　在孫成章入獄并脫離洪江集團后，原來追隨他的部分員工繼續留了下來。只不過直至今日，有關“老孫”帶領職工艱苦奮斗、帶領企業扭虧為盈的“軼事”依然在今日的洪江集團流傳。
　　在原洪江集團供銷科長羅來玉眼里，她的老領導孫成章是個老實人，“不會吃喝玩樂，只知道看書。”據了解，有著碩士學位和高級經濟師頭銜的孫成章曾出版過《現代企業生態概論》等兩本專著，甚至還在“省級以上報紙雜志發表論文50多篇”。
　　在職工們眼里，孫成章思維超前，在1994年就倡導企業要“環保節能”。曾任洪江水泥廠廠長的周家志也表示，孫成章早在20年前就緊隨時代腳步，提出企業要實現包括“干部能上能下，工資能高能低”在內的“四個能”以及“找市場不找市長”的理念，這被當時的洪湖市領導認為“很狂妄，不把領導放在眼里”。
　　原孫成章下屬余冰洋也透露，孫成章因為看不慣市領導的某些做派，甚至還在工廠的圍墻上刷上標語和漫畫，諷刺洪湖市領導“吃拿卡要”。
　　羅來玉等人認為，孫成章不夠圓滑，因而開罪了領導，才招致了牢獄之災。
　　在孫成章的一份《自我辯護詞》中，他透露，被“雙規”那年的12月23日，他獲知改制工作隊的負責人曾向辦案工作人員傳達某市領導指示，稱“要把孫成章的經濟問題挖到20萬元以上”。
　　4月22日，本刊記者在湖北省江北監獄見到了正在服刑中的孫成章。他表示，他不會自殺、不和獄警搞對抗，但將堅持“依法服刑、依法申訴”。
　　時過境遷，今日的洪江集團已經和孫成章沒有了關系，當年據稱跟孫成章有過節的洪湖市領導也早已不在其位。目前距離孫成章刑滿釋放尚有三年，曾有洪湖市領導托人帶話給孫成章，勸導他爭取“保外就醫”，好好安度晚年。
　　這被年屆60的孫成章拒絕，他表示將繼續申請湖北省高院再審此案，“一定要一個說法